《论语》是一部现代派或后现代派或未来派的小说。虽是两千几百年以前的作品,但恐怕要到公元二千年以后才有可能逐渐被人真正认识。
我背诵《论语》,是在五岁前后。那时还不到“五四”,陈独秀才在上海创办《新青年》,“新文化运动,刚刚开始,“批孔”不过是萌芽。从此一别《论语》,直到七十年代初期,不知为什么忽然“批孔”大潮掀起,《论语》又时兴。不过来潮快,退潮也快。到了八十年代才渐渐知道“批孔”只是借招牌,《论语》照旧是《论语》,从世纪初到世纪末,屡经风潮仍安然无恙。
我过了八十岁才想起这位幼年老友,有了一点再认识:原来《论语》是小说。
小说必有人物,英雄或非英雄或反英雄。《论语》里的英雄是超英雄。他们又在往古,又在未来,又存在,又不存在。孔门首席弟子颜回就是一个。
孔子给颜回的评语是一个字:“愚”。说他和颜回谈了一天话,颜回“不违,如愚。”然后,“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又不是愚,而是好像愚。老师说什么,他都说“是,是,是”,“不违”,像是傻瓜。可是他退下以后,怎么“省其私”?“省”就是“审查”。圣人不会去私访或者派侦探,或者听小报告抓“活思想”、搞“背靠背揭发”,怎么“审查”?而且什么叫做“发”?决不会是“发财”的“发”。
孔门弟子有位子贡,全名是端木赐。他会“方人”,即议论人的长短,或说是对当代活人作比较研究,曾受过老师的善意批评。然而孔子有一次问他比颜回谁更强些。这明明是叫他“方人”了。子贡回答说:“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赐也何敢望回?”他很谦虚。可是颜回听到老师讲话只点头鞠躬称是,子贡怎么知道他听到“一”就知道“十”?当然是背后议论过。这种私自议论会不会有人向孔子察报?
孔颜师徒对话有一项记录。孔子率领门人正在周游列国,中途遇难。好不容易逃了过去,却不见了颜回。随后颜回赶到了。孔子说:“吾以汝为死矣。”颜回答复:“子在,回何敢死?”对话很生动。一个说是“我以为你死了。”一个说是“你没死,我怎么敢死?”针锋相对,哪里像是愚人?
为人称道一千年以上直到现在的是所谓“孔颜乐处”。原来孔子称赞颜回时说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就是“贫而乐”。什么叫“一箪食”?他一个人还是一家,吃一顿还是一天?难道他一人一顿要吃一大锅饭?还是说只吃饭没有菜?“一瓢饮”是不是只有一瓢水喝?一次水太多,一天又太少。住在陋巷里是出不起高价房租吗?受不了这种“其忧”的“人”是谁?是左邻右舍吗?“巷”是北京的胡同,上海的里弄,住客个个愁眉苦脸,只颜回一个人“乐”,所以真是“贤”哪!是“不改其乐”,可见在这以前一直是“乐”,到了“陋巷”里只剩一箪一瓢吃喝了还是“乐”,这才叫“不改”。这是能上又能下,不管环境遭遇饮食居住变坏,照旧乐呵呵,好极了。
可是为什么会变化?他是一个单身汉吗?《论语》里只说他有父亲,未说有妻子儿女。他靠什么生活?是待业青年吗?奇怪的是,当过“大夫,即部长级的官的老师孔子竟不帮助,反而叫好。孔子说过,“君子周急不继富。”他有个门人去做官,他送去“粟九百”,门人不受,“辞”,他还坚决给,说可以转送“邻里乡党”。这不是“继富”,接济富人吗?颜回受苦,急需救援,他不送一点“粟”去,怎么不肯“周急”,援助急需的人?这位最可爱的大弟子死时,颜回的父亲颜路去请孔子给车子“以为之椁”。孔子不肯,说是自己当过大夫,是官,不是百姓,不能“徒行”不坐车。孔子的门人,也就是颜回的同学,“厚葬”颜回。孔子不赞成,说自己的儿子死时也没有给他车子,叹道:“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这是父子师徒之间的“礼”吗?生不送粮,死不给车,自己一定要摆官架子,还不是现任,是退休了的。
颜回死后,有一回鲁国国君问孔子,有哪位弟子“好学”。孔子回答说:有个颜回“好学”,然而“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无。未闻好学者也。”又有个掌权的大官季康子问过同样的话,孔子也作了同样的答复。两次记录都很难懂。圣人门徒有谁不“好学”?不“好学”,去拜老师做什么?《论语》一开头就记孔夫子教导我们说:“学而时习之。”怎么颜回一死,学生里“好学”的就一个也没有了?三千弟子,七十二贤,除颜回外,全不“好学”?他说,“好学”的,听都没听说过(未闻)。什么叫“好学”?
颜回大贤对孔子大圣的称赞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几句话是诗的语言,意识流,象征派。仰头看,好比望泰山越望越高,不错。可是“钻”什么?当然是钻研“夫子之道”了。越钻越坚固,钻不动。“闻一以知十”的还说钻不动,那“十”是怎么知道的?都是下文说的用“文”、“礼” “诱”出来的?忽然在前,忽然在后,团团转也看不见摸不着,这倒像是《老子》说的“道”,“恍兮忽兮”了,怎么是孔子?
看来颜回是个荒诞的人,孔子是一位超现实主义者。
颜回这样的人物,《论语》里写了很多。不仅有只露一鳞半爪的神龙式人物,还有对话、故事、议论和人物互相穿插,突破时空程序,另有逻辑结构,越想越觉得奥妙无穷。说是小说,也是戏剧,既是文学,又是哲学,还是历史。总之,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想要找什么,它就有什么,而且可以非常现代化,甚至“超前”。开头第一句“学而时习之”的“之”是什么,我至今不知道。下半句是“不亦悦乎”,一学习这个“之”,就不会不悦,那是什么?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假如学习而不“悦”呢?那就不知道了。
无力去查书抄书,只在脑袋里回想幼年背诵过的古书,记起来的一些话都不懂了,可是又有些懂了。原来古书可以当做现代新书。想把自己古代化,书就难懂。想把古书古人现代化,那就不难懂。两千年前的,一百年前的,前年去年的,昨天的,古话都可以化做今天或者明天的话。这就是说把文字语言当做可以含有各种意义因而能够传达各种信息的符号,只看你用什么密码本去破译。什么经史子集,禅师或朱熹或王阳明或其他人的什么“语录”都和最早的“语录”《论语》一样,和八八六十四卦形象的“爻辞”解说以及越来越多的直到今天明天的解说一样。这是不是人类文化中的中国特色?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