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很少出门,近又两三个月不下楼,耳聋眼花,报纸广播电视书刊少听少看,正是清静无为。不幸凡心不死,仍旧胡思乱想天南地北,岂知今天世界是什么样子?竟敢信口开河,真正是坐井观天了。
一想到坐井观天,便记起韩愈的《原道》。他笑“老子之小仁义”是“坐井而观天”。对于大贤韩老前辈是不应当不恭敬的,可是也得说点老实话。他这比喻虽说得好,流传千古,却也透露出他大概对观察天象不感兴趣。坐在井里望天仿佛在望远镜中定点窥探。若是观察之外再加一点思考,就可见井中之天是不停变动的。不仅星辰昼夜旋转,而且日光月光射入角度也不断改变。井外所见之天虽大,却往往对变动视而不见,不如井中定点观测容易发现。所以坐井观天虽然所见者小而所知者倒不一定少。但若不见也不知有井外之天,所见的天只是一条狭长的循环圈,那就是韩公所讥笑的了。
韩愈讥笑老子,由此我又想到,他又何尝见到老子的全部。《老子》这部书一开头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有、无对立,容易懂。道、名并列,为什么?多少年来讲老子都只说“道”,不说“名”,为什么?老子接着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这个“名”又是什么?是不是前面那个“名”?接着又说,“同谓之玄”,而“玄”又是“妙”。古今注解不知有多少,对这几个词怎么解说?有见有不见,岂见全天象?老子也讲“名”,孔子也讲“名”,不但“正名”,还有所谓“名教”。这个“名”字实在重要,可惜我说不出道理。坐井观天,不见北极。
忽然记起,利玛窦著《经天该》,第一句是“向北先看极出地。”这是定纬度。坐在井中观天,不能见到北极离地平线有多高,也就不知道地上的纬度,不知道自己的观察立足点。可是从这固定的点上观天,看熟了,一出井,立刻能分辨井中熟识的和井外生疏的日月星辰方位以及运行路线。心中有个底可以对照,这又比只在井外未曾定点观测的强了。观天要知地,先明白自己站在哪儿,知道自己由地观天所处之点。站在地上看不见大地,又得靠观天才能定下来。坐井观天,既见天之变,又知地上井中这一点之不变,如果能观察思考,坐井观天也未可厚非。
由老子的道又想到了禅。近来谈禅之风大盛,恐怕与国外有关。半个世纪以前我看到日本人铃木用英文写给外国人看的谈禅的书。当然他是站在日本人的观察点上说外国话的。于是全世界讲禅都用日本的汉字发音Zen,好像国际上谈围棋都用日本的汉字发音Go一样,不顾棋字源出中国而禅字本是印度发音了。谈禅的好像多是谈宋朝人编撰的书中故事和门派,讲道理的《宗镜录》少有人提。据我所知,多少年来出家人最常念诵的经是《心经》,还有《金刚》、《法华》、《楞严》等,没有人念《坛经》,那不是佛说的“经”。
庙里参禅的禅堂匾额上的“禅”字不用繁体字的两个口字而用简化的两个点,据说是禅不能开口。禅堂打坐一片寂静。所参的“话头”最普遍用的是达摩祖师“西来大意”,往往写这四个字贴在墙上。口头传授的一句要参悟的话通常是:“父母未生我以前,我在何处?”这也是不能说出口的。现在不少人谈的禅不像是出家人的,不是信佛修行的,而是读书人的,甚至是不信佛的人的。好比贾宝玉,忽然谈禅,其实是在说情话。照他那样,出家也只能是“情僧”,作《红楼梦》,别名《情僧录》。那书岂是真正的“石头”所记?他学来学去不过是书生的口头禅罢了。不用说,学者们所谈的禅是高深学术,又当别论。
在下坐井观天,所以对许多高深道理不懂。孟夫子说过“君为轻”。黄宗羲作过《原君》。严复也曾作文骂君王是大盗。王充、李贽都说过一些对圣人大不敬的话。可是上下两千多年中他们没有产生多大并拓人心胸的效果。反而笛卡儿、培根、卢梭所说的话平淡无奇,警句也不如中国之多,并不明目张胆反君王,反神圣,反教会,竟然激起了思想大潮,影响到全世界。他们的学说中国早有人介绍(例如清末梁启超《新民丛报》),可是书却迟迟未译。后来译出来了,看的人也不多,每人只有几句话流传,仿佛井中之天。像卢梭的《爱弥儿》早有汉译,名为小说,实如论文,没有激烈言语,写教育儿童很沉闷,怎么会引起当局大怒,又烧毁,又禁止,那么紧张?像笛卡儿的《方法谈》,一开头就自认平常人,说平常话,自称是说自己的故事,毫无大声疾呼,而且他所建立的学说,牛顿一出来,几乎全部倒塌了,只剩下解析几何和“我思故我在”,为什么他能成为开发新思想的祖师爷?人若不思,不动脑子,成为植物人,“客”观上存在,“主”观上他还意识到“我在”吗?这话平平常常毫不惊人,不过是着重思,又不见上下文,怎么居然掀起层层波浪,好像孟子说的洪水猛兽呢?
坐井观天照这样思下去会越思越想越胡涂,因此还是出井去看世界的好。风景美丽,房屋高大,应酬繁多,看得眼花缭乱也就无暇去思了。不幸我已老迈,下楼尚难,何况出井?只好将胡思乱想写成小文供自己和别人解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