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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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槛外小语:茶毗前谈:逍遥游

一、茶毗

我在北京八宝山顶火葬场上飘飘然站了起来,说不出的轻松愉快。我没有了。是我,又不是我。还有知觉,一片清明,却没有形体,也不是灵魂。

我没有了。所以对我来说,一切都没有了。又可以说是一切都还有,只是没有了我。我成了一切。那多好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思无虑。再也没有什么遭遇了。更没有问题可想了。我不“在”,所以也就不“思”了。这比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更容易证明,容易理解。

火葬,佛教徒称为“茶毗”或“荼毗”。前两个字也一样,本是一个字。又叫“阇维”,字异音同。这些都是一个印度古字用汉字记音。意思大概是火化了,变成了一堆灰,或者说是吹熄了火。一阵风或是一口气吹过去,火灭了,熄了,这叫做“涅槃”,又是印度古字译音。这字是佛教徒创用的,汉语意译是“寂灭”。照宗教信仰说起来,可就是另一番境界,有点神秘说不明白了,但说来说去离不开“寂灭”,不过是成为专门术语特殊符号了。

可惜的是此时此刻我还没有“茶毗”,更不能说是“入涅槃”。还活着,所以还存在,还思考,这就免不了要受苦。不能不思,那就思一思这个“思”行不行?

三百多年前欧洲出了一个笛卡儿,追究过这个“思”,说是“理性,”(这词本来是译音兼译意)。两百多年前欧洲又出了一个康德,更加追根究底盘问这个“思”,对“理性”大加分析批判。一百年以内还有人追问。欧洲又有个维特根斯坦干脆以为思维离不开语言和逻辑(这又是音义兼译的词),因此问这以外的问题是白费脑筋。对逻辑(也是数学)的认识不大容易,对语言的认识比较不那么难,个个人天天都在说话嘛。于是对语言的探索大有发展,把种种语言当作思维的种种符号。符号不仅运载信息,而且制约思维,还在接收者那里变化信息。这种想法正在有些人的思想中爆炸。抽象难懂的物理学化为原子弹,大家就知道它的利害了。对符号的种种看法会不会也这样?那就要看种种通讯方式的变化和电脑、遥控及所谓机器人或人工智能的发展了。那些都是靠符号输入输出信息才会有的新东西的胚胎。岂但机器人?活人也免不了在符号圈子里转。大庙放火,小庙烧香,拜神像,佩戴神符,重复不断念咒语,这不都是符号在作怪吗?这类行为都不用思考,出了笛卡儿和康德等思想家的圈子以外了。

人是创造符号的动物,早就开始了符号活动,不仅是会用语言符号。但认识到符号的神通广大是最近才开始的。人创造了它,又受它的愚弄支配。这个孙猴子是不能压在五行山下的。符号是人类的创造物,也是人类自己。我“茶毗”了,这才明白过来。

闲话太多,便是在闲谈中也惹人厌,还是谈谈我自己在“茶毗”之前的一些想法吧。动嘴又何如动手?不吵架,不打人,手摇笔杆写点下来,也算是思而又行了。若有看官,请勿见笑。我随笔写出,你随手翻过,又何必去问,是“此中有真意”,还是“满纸荒唐言”呢?

二、逍遥游

我没有了。没有我了。没有形体,没有灵魂,最多剩下一个符号,这一下子就想到了庄子说的“逍遥游”。

《逍遥游》这一篇文说的全是有限,不是无限,没讲到“茶毗”更没讲到“茶毗”以后。他在有限之中的思维方向路线是将确切引向不确切,和科学的讲定量方向相反。

庄老夫子的观察、思考、想像、表现的能力实在可惊。他说:“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空气和水一样。“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这里几乎要像阿基米得那样叫出“优里卡!”(我找到了。)可是没喊。没找到,因为不想去找。

大约两千三百年前,阿基米得洗澡,泡在水里,这时他发现了浮力,喊出了这句名言“优里卡”,直到如今还在许多外国语中应用,字典里也有这个希腊字。庄子观察到了浮力现象,还想到了“风”(空气),他发现的是什么?有什么下文?阿基米得想到排水量,想到物体的成分、重量和水的浮力的关系,由此观察实验又经过数学推导出液体特性和一条定理。这些是庄子丝毫不感兴趣的。庄子问:“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已经问到近代天文学的问题了。然而他的问不是为了回答,是为了不回答,提出问题随即取消。

和这两位差不多同时的孟子说:“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冬至、夏至)可坐而致也。”这个“故”是什么?他并不去“求”,反而说:“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他厌恶“凿”,要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这就引不到算术代数几何了。那都是无事找事,而且要求确切,太“凿”了。苹果落地,本来如此,是自然之理,何必问其“故”?火星运行不规则,那就叫它“荧惑”,何必因此去问,天昼夜旋转到底是以地球为中心还是以太阳为中心?

古时地中海沿岸的欧非亚三洲的人从观察引向解说,归于数学公式,几何图形,演算推导。中国古人也会观察,会提问题,但不是为追究而是为判断。会创造发明而不“求其故”。又喜欢用形象譬喻符号而不爱用抽象数学符号,不去列麻烦的符号推导公式,讲“术数”也是向算卦算命摆阵图的方向发展。

印度人又不同。他们习惯说“无始时来”。这不是中国话。我们说什么都是有确定起点的,自从什么什么以来,怎么能“无始”?“自从盘古分天地”就有个“始”。中国人想的是直线,有向线段。印度人想的是循环圆圈。地中海人的几何图形兼有两者。印度人还分析有形之物(“色”)到不可再分,取了个名字。中国南朝梁陈之际(五世纪)有个印度和尚真谛来中国广州、南京,将此字译成“邻虚”。实在是好。紧靠旁边就是虚空,零,到了无限小的极限。玄奘改译成“极微”,正面落实,合于中国习惯。印度人爱从负号一边想。中国人爱从正号一边想。

然而印度人走到这一步,方向也不是数学而是宗教哲学。他们发明了记数目的零(就是佛教的“空”,一个字),但不把极限也用符号表示,没有把极大极小符号的各种关系引进数学,以致“小石头”(微积分一词的本义)到十七世纪才由牛顿和莱布尼兹发明出来。“空”(零)和“邻虚”(原子),印度人想得到而不追问,中国人不去想。我们喜欢务实,不喜欢“空”,厌恶抽象思维,瞧不起“凿”。欧几里得在非洲亚历山大城讲抽象的点、线、面,编出“几何原本”。这书(改编本)在明清之际就传过来,译出来。那已经是十七世纪,笛卡儿发明解析几何了。我们连在那以前一千多年的开山之作基础读物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学。

一个圆内的多边形发展到极限就接近圆了,但还不是圆。这和“邻虚”是一路想法。一丝一毫都不马虎,真“凿”啊!单是想还不成。若不符号化,不推究,不演算,哪里来的微分、积分?中国人早就想到函数关系,知道“勾三股四弦五”的勾股定理,有人精确计算圆周率,可是在一般习惯的思维方向路线上,我们和古时地中海沿岸的欧非亚三洲的人,和古印度人,都很不相同。我们很容易学会他们的实际结果,但很不容易创造出那一类符号体系。我们发明了实际东西如火药、罗盘,都只起一个头,留给人家去发展,自夸是“老祖”,有时还洋洋得意。我们爱好的是类推比喻,“东风压倒西风”。往往不问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好预言而不好预测。

我没有了,但仍不逍遥,仍旧胡思乱想,只算是邻于逍遥吧。摆不脱老习惯,仍旧不能抽象思维,所以我毕竟是中国传统的人,“茶毗”以后也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