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的自传题为《诗与真》,这里借用一下。我们中国人经常将假和真对立,却很少把诗和真并列。若说有一个,那便是《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曹雪芹不愧为伟大的诗人,不仅是小说家,他写的不是一般的诗,而是和真并列的诗;不是有韵律的诗,而是无韵律的诗。
我们可以把真作为一个不变数,不论是指真理还是指真实,那么假便是负号的真。但是诗却是正负号的,又真又假,又假又真。那就是太虚幻境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就是有,欧洲哲学家叫做存在。假也是无,印度哲学家说是空。诗和这些都不一样。
对于广义的诗(文学)和真的关系,有两种见解:
现代外国人认为:凡是有的事情都要写。
现代中国人认为:凡是写的事情都要有。
外国人把生活中的一切事,不论美丑好坏,幻觉真实,都写进小说里。这种看法和做法是现代兴起来的,从欧美传到了日本,也传到了印度,没有多少年。外国从前也这样写,但不认为是当然的,堂堂正正的,和现在不同。
中国人习惯于把书中写的都当作真的,不是真的不行。孙悟空不是真的,也得演成真的,说成真的。有了电影、电视,更好了,什么假的也成为真的了。因为写的一切都必须是真的,那么一切真的就不能都写。宁可以假当真,决不能将真作假。书中人都是活人,应照活人对待。
看起来现代我们只看重真和假的对立,不喜欢诗和真的并列。诗只能是真的或则假的,正号或则负号,不能是正负号,不能又真又假。
这种看法和想法是由来已久的。中国是诗之国,更是史之国。丰富的古诗中只有具备史的性质的才被认为高。没有史诗,但有诗史。因为以诗为史,所以史也成了诗。史总得是真的,无论诗意多么浓厚。
最有名的是《左传》里的那个刺客。他行刺时为被刺者的威严人格所镇服而自杀,死前说了一番话。刺客死了,被刺者正在睡觉,没有其他人当场发现,这段话谁听见了?那时不会有录音机、窃听器,这只能是推测,是作者写下的。这是真还是假?是史还是诗?《史记》写项羽见到秦始皇的威风时说:“彼可取而代也。”项梁连忙捂住他的嘴。这话谁听见了?这事谁见到了?陈胜吴广秘密策划是怎么泄漏的?中国是史之国,又是诗之国,重点是把诗都作为史。就体裁说,日本的《源氏物语》是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但就实质说,中国的史,从《尚书》起,就有小说的成份了。
中国的戏剧也是一样,很早就当作史而不是当作诗。《史记》写的优孟演孙叔敖不是一出戏吗?那么早就有戏剧表演了。但到很晚的元朝才有大量的剧本出现。中国不是戏剧晚而是作剧本晚。“戏子”处于社会最底层,尽管为帝王演戏,但文人决不能公然写戏,那会妨碍做官。不像古希腊和古印度那样把戏和诗和神混在一起公然表演,不认为低级;文人也不必求官做。即使是这样,希腊和印度失去的最早的剧本也无法计算。怎么能剧本一出现就那么完整呢?同中国一样。口传的剧本都失掉了。
分别出对待诗与真的看法的不同,对于理解当代外国文学和中国文学也许有点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