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同志解说李义山(商隐)的《锦瑟》诗,分析出五层意思(《读书》1990年第7期)。这使我想起启功同志将王维的诗句“长河落日圆”(《红楼梦》中香菱学诗时引过此句)五字排列组合改成十种句式,各配上另一句,使不通变成通。只有一个句式他认为“太拙劣,无法替他圆谎。”我不揣冒昧给他编了一句凑合算通。那便是“凹凸镜中观,河圆落长日。”用哈哈镜一照,岂不是河也圆了,日也长了?这好像也配得上他的“甕牖窥斜照,河圆日落长。”他不是开玩笑,他是讲《古代诗歌骈文的语法问题》。有趣的是他也引了那篇《锦瑟》诗,作了语法修辞的解剖。其实他讲语法修辞同时也讲了文学。他说这首诗“如果剥去所有的装饰,便只剩了‘半辈子,梦、心、泪、热,早已知道。’哪里还成诗呢?”他这说法不知可入王蒙所划分的哪一层?是不是分析“本文”那一层?我看,启功所谓不成诗的也是诗。若分行改为三行:“半辈子/梦、心、泪、热/早已知道。”这是不是可以算做现代派的朦胧诗?李义山可以这样通过启功而现代化吧?可见诗意也能突破诗形。我决不是抬杠,闹别扭,开玩笑,是在讲学术问题。难道学术问题不能这样讲吗?非得挂上一块外国的什么阐释学招牌才能算学术吗?
由此我又想到确实是登在高级学术刊物上的一篇文章。那是在抗战前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上发表的赵元任的《听写倒英文》。文是英文的,很专门。他把录音盘(唱片,那时没有录音带)倒过来放,看看英文倒念是什么情况。人办不到,机器办得到。他居然放了,听了,记了,加上研究。赵元任这样讲语音和王蒙、启功二位讲语法修辞和诗不是一个路数吗?
讲书法的历来有用笔的中锋偏锋之说,多半以中锋为正。从前这种说法也用于别处。常听人说,某人研究学伺,做文章,用的是偏锋。上面提到的这几位的文章是不是用了偏锋?对于书法,我是外行。在外行眼中,写字未必处处笔笔都必须用中锋,必须像颜鲁公(真卿)的大楷那样。苏东坡(轼)的行书好像往往用偏锋,岂不也很好?究其实,中锋偏锋都是笔锋的用法,不必说得太玄妙。以一为主可以,又何必尽废其他?
我看学术也是这样。文才和史学不是一个嬉皮笑脸,一个板面孔。也不仅仅是将史事写成好文章,如同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才算是文史合一。我想的是,文和史,才和学,可分可合。照说文要创作,所以讲才;史不能创,所以讲学。多半是二者分开,例如鲁迅、郭沫若。他们的学术研究,不论文章写得多么漂亮也不像是走偏锋,和他们的创作不一样。还有陈寅恪、钱穆、钱钟书也是。不用再提钱竹汀(大昕)考“古无轻唇音”,曾星笠(运乾)考“喻母古读”那样的学术文章,立案之后便全是引证了。我斗胆也以为不必拘泥分开。这些大文人大学者的学术研究论文中也大有偏锋,例如钱穆的成名作《刘向刘歆父子年谱》。《燕京学报》一刊登,他立即受聘来北方到几个名牌大学教课了。这篇大文确实是年谱,但又不是年谱。如果我没有记错,钱先生是为古文经学打官司的,对方是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刘氏父子的事不多,年谱并不很长,可是后面附的案语尾巴却实在不短。
记得《谱》后开头便说,刘向、刘歆并没有伪造古书,“其理由二十有八”。这才是实际上的正文,年谱不过是作证,又是结果,又是来源。我觉得这简直像是中锋偏锋并用,以文才运用史学,以史学充实文才,文史合而为一了。他的《先秦诸子系年考辨》的开篇《孔子生年考》也是,文又短,引证又多,又严肃,又幽默。他在列举所有几十家说法之后说,孔子早生一年晚生一年没有多大关系,既无新证,就不必强求了。在我这外行看来,例如陈寅恪的《寒柳堂集》和钱钟书的《谈艺录》都是文史兼备,才学俱全,是以偏锋笔意运用中锋。据说唐代徐浩(写《不空和尚碑》的,清末曾在有些地方流行过)当时曾和颜真卿齐名,就是用偏锋。我在记忆中觉得他好像是以方为圆。据说康有为提倡方圆并用,不知是什么意思,也记不得《艺舟双楫》(包世臣)和《广艺舟双楫》(康有为)有什么说法,不知碑帖之争可否有新的解说。方圆中偏若兼指意与笔,似不妨看看徐浩的字,仿佛方中有圆,偏中有正。这当然是我的外行陋见,不值方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