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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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学林晴影:诗境

偶在友人处见到李莼客(慈铭)日记影印本。几十年前这位晚清名士的日记曾以《越缦堂日记》之名影印出版。现在影印的是晚年日记,题名《郇学斋日记》,本以为失落了,今又出现。我只翻看了一本,是光绪十五年(1889)的。看到其中有从吴江人郭麟的《诗话》中抄录的诗,引起一点感想,其实不过是疑问。

诗意从诗境来,由境生出境界。若有意而无意象,无境,纯是说理,便成格言。例如朱熹的诗:“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仿佛教训。另两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便有意象,有诗境。有“境”时会出现一种“境界”,供人领会。可是“人境”若变,诗境亦变,那么还能不能照旧时原样感动人?

例如李的日记中抄引的西湖济颠和尚的诗:“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论钱。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现在的渡船恐怕是收票了吧?还听得见幽寂中的鸟声吗?几十年前我住孤山时常听渡船上人喊:“旗下!旗下!十个铜板。”除春日上海来人游湖有些热闹外,晨昏还很幽寂。现在呢?济颠和尚早已不是诗僧而成为罗汉化身还登上荧屏了。这首诗的“诗境”变了。读者的“人境”变了。诗的情趣呢?

又如一首《七夕悼亡》诗云:“历历黄榆送晚寒,充庭儿女小团 。一弯新月如残月,隔着明河不忍看。”现在城市中抬头即见高楼,新月在天边看不见,银河也在朦胧的空气中不清楚,牛郎织女星更不如以前明亮,纵有怀念故妻之情,景况也不同了。现在若有人写悼亡诗该怎么说呢?还记得七夕望天河吗?

又如《游春》诗云:“陌上游春女,前村恐是家。入门呼小妹,袖出碧桃花。”现在即使是大袖时装也怕不会藏一枝桃花了。何况春游多是集体,成群结队,还有闲情逸致,还有这样的村姑吗?

又如一位“闺秀”的诗云:“梁间双燕正将雏,阶下萱花过雨濡。阿母书来羞竟读,隔年频问有身无。”恐怕要使今天已不在“闺”中之“秀”失笑了。母亲问“有身”(怀孕)没有的信都羞得看不下去,看不完,今天还有这样的事吗?

再抄一首《村居》:“荜门圭窦老农家,缚个茅亭傍水斜。为恐世人图样去,遍栽修竹四边遮。”作诗人当然是有意说幽默话,不是栽竹子真为怕人画图样。可是现在这话还能唤起幽默感吗?

李莼客抄这些诗离我此时再抄不过一百年,然而除了像我这样年过八十的老人以外,还有多少人能同当年人那样欣赏呢?也许能赏析,多的是分析,加上一点笑意,但那不是成年人忆童年而是少年看老人的笑了吧?

时过境迁,几十年前的新诗虽然前几年好像又忽然时兴,但我想读者不会有同我在青年时读那些诗一样感受了吧?对此,我怀的是不解之心,断没有“九斤老太”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