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左饮闻人将我从璨耀馆迫出,挂了满头满颈的银坠子、金链子,拳风挟足水晶翡翠,招式登然珠光宝气。三声三世、默阁、璨耀馆皆在东吴大街最繁华的黄金地段,本是通宵敛财之地,方才见了祸乱早与周围商铺闭门大吉,不曾想偏有人平生不爱走门,墙分左右一路破来,刹那间连砸三家。由此可见群众痛恨战争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只是以我目前的能耐,头鬓皓然也难止住这场大破坏。
间或击中左饮也不下十多记了,他负伤是肯定的,却直如石头人一样穷追猛打。相反我倒是没受太大的伤,体内腑脏反而如火锅类似腾转颠倒,手臂的透明范围也逐渐减少,心头发怵。顶了几合,拳掌之劲二力归一向旁卸开,又分了一面墙,打架的觉得南世界的建筑风格是纸糊的,观战的认为我们是拆迁办的。两人进了一家饭店,正是东吴酒楼。
我倒不奇怪能打回这里来,怪的是见到了捷步,见了他本也不该奇怪,怪的是他肥头大耳的贴足了道符,就差眼珠子没贴死,到处盖得满满当当,不知道的还道是诈尸。光这样我还不能奇怪,我就纳闷在他正坐那儿吃包子,吭哧有声,桌上尚有好些空碗碟盘,多半是他刚吃尽的。和捷步隔桌的南宫葱翘着二郎腿,很贵族气质地坐着看窗外。
我怀疑自己眼神坏了,神志又罢工了,一个满脑袋贴符的胖子神志不清玩儿命地吃,一个八字胡青年坐对面拿指节悠悠地扣桌沿,此番情景只差推杯换盏了。连左饮看得都住了手,痴痴地瞪着那两个人。
我说:“这算什么?”
南宫葱说:“他饿了,我让他吃点东西再打,大家都这么熟了……”
我听了差点抽搐。我说:“你还挺体贴。”
南宫葱和左饮打了个招呼,说:“月家的月读术有一层境界叫“疑云惑月”,能一次把好些人的意识封闭,只留下潜意识操纵行止,变成傀儡。要结束这麻烦事,只能把两眼无神的家伙打昏了能罢休。”
我看了看左饮,方明白他这副模样的缘故。我本来也知道月妙有此一招,但不明白她怎么能对自己人施展这种遁法,会损坏大脑的。我说:“捷步也中招了么?”
南宫葱说:“没事,他是用符把自己弄迷糊了,我等会儿把黄纸都给他揭下来扇他几下,就能清醒。他吃东西,我正好能理理思路,今天乱了套了……”
说罢南宫葱冲我笑了笑,又望向窗外。我和左饮空洞的瞳仁对望一眼,意思是要不要也坐下来喝口茶什么的,左饮一拳砸坍了我面前的桌子表示,接茬。
于是我又撞开了一扇窗,飞身下去。
我看到了云衫和崖兽,在警察堆里面左冲右突,收拾警察的间隙过上几招。河洛宫这些哥们在月妙的带领下纠集起来本是要对付阿旺,现在全跟茶禅堂找齐了单挑,没完没了。另一边是甲殊和冷缨、风裳,两姐妹照理决不是甲殊的对手,但估计也着了疑云惑月的道,基本上打法比较拼命,空前地狠辣,看样子越来越多的阵仗拉出了百草园。
等我琉璃元气第二度膨胀,生理空前强大,心里空前焦躁的时候,听到河面上的楼船里有个声音喊了一句:“你他妈的有完没完,我吃点菜都不行么!”
我心想这声音明明头一遭听见,怎么却有如听了好几个世纪似的相熟与悦耳。然后我听到皇甫鸣孤的声音,他叫道:“你这小王八蛋,撑杆跳老子让你干了,你还他妈想吃饭,老子这是要你的命!你眼里有没有老子!”
乍听到这两句对话,觉得没头没脑的,谁能和皇甫鸣孤放对的时候还想着吃东西,要不是比捷步还嘴馋,就是大脑结构坍塌了。念想间,两个人影飞跌出船舱,其中特别高大的正是皇甫鸣孤,巨响声中将甲板砸得稀烂,旋即双双跃起,向岸边扑来,恰恰落在我和左饮的身旁。
当时我和左饮正拳脚相加,见两个人突然跃过来根本就没在意,谁晓得这人二话不说就抽一杆子,月色灯光之下只见一根闪着电火花的棍儿气势汹汹地扫向皇甫鸣孤,皇甫一错身避开,那棍子呼啸着稳稳当当抽在了左饮的脑门上。我还以为左饮该被扫得万朵桃花开,哪知头壳跟矿石似的坚固,愣是听到“当”的一记金石相交之声,数不清的电火花在左饮的脑袋上生灭,把头发都烧卷了。左饮的双瞳突然恢复了神光,估计已经从月读术里解脱出来,神光敛了个刹那,又再涣散,看来是晕过去了,倒栽而下,扑通一声跌在河里。
皇甫鸣孤收了手,跳到一旁猛笑,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边笑边说:“哈哈,老子……老子劈你这天杀的小鬼……居然把堂堂武功大夫一下就抽翻……哈哈,他妈的笑死老子了,你这天杀的……”
我正无所措手足,那使棍子的莽夫对着河水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对我说了声不用谢,我又打算抽搐一回。结果和他四目相对,地球好像不转了。
隔着夜晚潮湿的空气看去,我就像照镜子一样看到了自己。突然之间很想说什么,却半个字都支使不动,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奏出耐人寻味的惶恐节拍。惶恐不知从何而来,也无路可去。我看到了一双和我了无二致的眼睛。
一切都如在梦中,那边厢是数不清的警察和无休无止的战斗,这边厢是危险而神经质的皇甫鸣孤,我则第一次在镜子以外的地方审视着自己的容貌。我们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脸上敷着我从来没有的嘲弄神色,懒洋洋地玩世不恭,似笑非笑地无礼凝视。这些神色曾经百万次地在我脑中闪回,在梦中出没。我伸出手去,觉得手都有些僵硬。我抚过他面颊,抚过他的头发,他的肩头,和右肩那不怎么显眼的金属和肉体的接合处。我感觉左半边身子痛得如要同身体分裂,头晕目眩,几乎要跪倒在他的面前哭泣。我用双手环过他的脖子,把他拥抱过来,慢慢的却用尽了力气,恨不能将他压进体内,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满眼的泪夺路而走。
我是在做梦么?那个书呆子,那个我发誓刀山火海也要替他报仇的家伙,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出现在我面前,活生生的,暖洋洋的,熟悉的味道。
十年了……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为什么不早点来?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你知道我很想你吗……你知道吗……
他在我耳边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小海,别来无恙。”
我终于高兴地啜泣起来。
橙
小海的表情当得世纪经典,算我十年还没白等了去。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见面,也没想到一见面就摸我,这让我想起了页尾堂的时候被苒芝摸,这滋味是比较怪异的。不过我不怪他,都以为人死了,突然活生生跳出来立正在你面前,换谁谁不怪异。不抽自己两巴掌鉴定真伪已经算接受能力很好了。
我被他抱的差不多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的时候,我知道这小子这几年长得确实健朗,力气和牛一样,好在茵子没让你这么抱过,否则还不爱人爱到死。兄弟相见,不开怀大笑也算了,最郁闷的事莫过于抱得我有出气没进气的时候还把眼泪弄我一肩,我觉得窒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要分场合么。于是我用最后一口气说:“兄弟,放开说话先。”可句子匍匐到嘴边却成了:“小海,别来无恙。”
话一说出来自己都吓了一跳,那还是人的声音么,被箍得气若游丝了都。小海无恙,我倒要遭殃。他还自顾自把脑袋架在我金属手臂上要拿眼泪锈了我。
皇甫鸣孤说了句人话:“你们兄弟要庆祝有的是时间,别在这恶心老子。”
小海放开我,问:“这些年你都去了哪?你的手……”
我打断他,拍拍他的脸,觉得特别高兴,我说,:“后慢慢和你讲。”
然后看了看皇甫鸣孤,说:“果然你早就知道我们两个是兄弟。”
皇甫鸣孤说:“老子劈你!老子还知道你有几根毛呢。自己说的有个失散的兄弟,你们两个相貌身段和复印的一样,脑瘫的都能看出来。”
我说:“是啊,脑瘫都看得出来,你这狗东西这么大岁数还在那混充痴呆,你早和月妙贱人串通了,早几年互通有无之后把河洛宫的底细摸得通透,你和月妙老早勾搭上了。我在茶禅堂做了那么多年翰林,怎么就没发现大叔你老奸巨滑到这个地步。”
皇甫鸣孤大笑起来,说道:“就知道你已经看穿了,老子这就是来要你命的么,既然你们兄弟团圆,老子买一送一好了。”
说完话便欺上身来,这时候我又饿又累,若不是舍利支撑,哪还有招架之功,只觉得全身的元气都一棍子抽左饮闻人脑袋里去了。“他妈的你和我到底谁是铁做的?”我冲皇甫鸣孤骂道。然后我拍了拍小海,说:“我不打了,我歇会儿。”
小海嗯了一声,错身上去接了皇甫鸣孤一掌,腾腾腾连退七八步,差点没跌倒。我愣了愣,看来兄弟跟我半斤八两。扭头见到皇甫鸣孤在那边又掌缘放光,谁和我说灭绝式很耗元气来着。我上前拉了小海的手,说:“跑吧,找你师父帮忙去。”
皇甫鸣孤在后头追,边追边吼:“你这小杂种,不是说了谁跑谁是乌龟!”
我说你不也在跑么,乌龟追乌龟,那也差不多。小海这时已经收拾了眼泪,对我说:“你好低级。”
两人奔回破墙的时候路过崖兽,他蜷缩在地上,和受伤的小狗一样啊呜啊呜地叫唤,我让他撑着点,我去找花婷。撇眼间还能见那些警察几乎全数丧失了战斗力,甲殊则一招扣雪回旋踢和日落肘击把风裳搁平了,风裳沉钝地摔在地上,八成去了半条命,围着甲殊的云衫和冷缨越发地凶狠。小海告诉我,她们是被月妙的月读术洗了脑了,难怪区区两个女子,能缠得甲殊这么久,总算一切因由都回到了月妙身上,我这次二度进入百草园,是说什么也要把真相吼出来,不然代价会极度惨重,惨重得还没有价值。
可是百草园内此时已然安静地出奇,隐隐有哭泣之声。我看见月妙独自站在岸边,灯光罩着她苍白而诡异的面容,隔湖与如是亭内的人对峙。皇甫鸣孤奔进来一看状况,也决定不再追杀我了,冷笑着靠在了湖边的柳树上。小海带着我匆匆赶到如是亭内,帮我介绍了黄青大法师,就是那名其貌不扬而扬得乱飞的青年。大法师表情奇怪地向我点了点头,我匆匆还了礼,全没心思去猜测他的想法。因为我看见蓝旭满身是伤地躺着哀泣,丝毫不能动弹,花婷坐在边上帮他料理伤势,哭成了泪人,而一旁茵子的脚边,赫然是倏雯和绘缌的尸体。如被人在心上扎了两刀相似,我说:“谁?”
茵子看看我和小海,说:“月妙。”
花婷呜咽着说:“淡妆杀了绘缌,倏雯姐姐是月妙杀死的……”
转身去找淡妆,四下都没她的影儿,我虽然咬牙切齿地恨,但心知她也是中了月读术,这会儿多半有些愧疚,因此跑了。我狠狠瞪着月妙,觉得这个小女子实在阴险毒辣得彻彻底底。她也正望向这边,笑道:“兄弟相见了么?”
我说:“连自己人都消得施展月读术,我现在知道什么叫万恶之源,百般祸端了。说的正是你这等贱人!”
月妙说:“我这也是害怕么,谁不知道宫主法力无边,若不使唤些人围攻,等事情水落石出了要我一个人上,是很吃力的。既然这样我就撤了遁法,在这里跟河洛宫的各位抱歉了。”
被疑云惑月扰了智商的几位全不在场,冷缨三姐妹躺下一个,其余二人还在街上围攻甲殊,淡妆杀了一个,自己躲了起来,左饮被我抽昏掉河里去了。月妙说是抱歉,却全无抱歉的神色,依然笑吟吟的。我压着火,觉得再谈别的没有意思,便把衔杯的遭遇和推理巨细无遗地向百草园的人说了出来,说得很痛快,将皇甫鸣孤和月妙二人骂个够本,非但旁人惊奇,连大法师都听得满面愕然。说到最后结合的是自己的推断,却也合情合理,跌宕起伏,倒觉着如同说书。
“你怎么不去说书?”皇甫鸣孤还真问了这么句。
只怕说书的也没这么精彩。有个声音懒洋洋地说。南宫葱领着甲殊进了百草园,后面是捷步带着云衫、冷缨,两姐妹恢复了神智,但依然目光凶狠,显是因为风裳被甲殊打得生死不知,两人恨不得咬死甲殊。若非捷步拦着,还能再打。
捷步说:“妈的,月妙你什么意思!今天不给个交代,老子和你没完。”
月妙说:“罢了,也没什么交代不交代的,这小子说的都是事实,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无路可走。”
月妙说无路可走,却走了条最可怕的路,她双手合十,摆平了自己的身体,从湖面上空箭一般跃过来向黄青法师主动进攻。
大法师笑道:“算你能耐。”
他凌空一划,结出一面淡黄色的无形盾,似乎以月妙自杀式的速度,只要碰上了就会撞得粉身碎骨。可是没有,那盾被月妙轻松地穿越,我隐约看见月妙双掌闪烁了几下金光,结结实实地印在大法师胸口。然后她也不着地,旋即一个转折,避开大法师迅猛的还击,停在了湖面上空。我在四荒园见过月午腾空,但却不是类似月妙这样气定神闲地腾空,好像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物理原理的束缚。
众人都想不到这几下兔起鹊落的变故,在谁都以为月妙会被大法师就地正法的时候,大法师却被月妙两掌拍得口喷鲜血。我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只不断和自己说:这个场面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原来活了几千年的人,血依然是红的。
我想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转过弯来,堂堂一个黄青法师,让人闻风丧胆的千年老妖,手下不知道葬送了多少高手的绝世奇人,竟然被面容憔悴的月妙一个回合之间打成了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