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但人没有退回去,反而连警车都靠过来了。为首的一个高大男子对着面前的几辆悬浮车,一拳一辆地打飞起来比打泡沫车还轻描淡写,车子在半空集体翻滚的时候已经被拳劲压成了几块废铁。废铁呼啸着气势汹汹地跌下来砸在那几个警员面前,着地的把地面撞得粉碎开裂,入河的把游船砸得断折倾覆。
这么牛叉的拳劲,除了左饮闻人,绝无右者。这批人便是河洛宫的叛军大部队,月妙和左饮闻人引领他们在西香城粉墨登场。
几个警察被吓得不轻,齐刷刷立着像被人点了死穴。等河洛宫的人越走越近,突然其中有个警察骂了句:“见鬼!”对着他们就是一枪,其余四五人也纷纷开枪。不过那些死光全都打在了冷缨面前,我可不知道原来冷缨连光束都能放慢,难怪蓝旭的玄雨针碰上了她也会这么没用。放慢的光束还是快的要命,即使是这样,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让风裳那双绿色手套把这些光能全部消耗殆尽,黑色的死光束撞上风裳的手全都渐渐转灰,变白变淡,一柱一柱被她合手兜去,如雨入池,化成几片涟漪般的清风。那个骂“见鬼”的警察又补充语法骂了句:“活见鬼!”
他扔了枪,取出变压警棍向面前这两个长得完全一样的女子冲来,其余几个也立刻尾随而上。茵子说,奇怪,我还没见过南方有这么忠职的警员。
我也奇怪,见了左饮闻人这样的拳头还敢迎头而上的,已经不适合做警察了。可他们偏偏穿着警服。更教人吃惊的是我看到这几个人的搏击技术竟颇有来路,不但能轻松躲过风裳和冷缨致命的攻击,还能把两人缠斗得手忙脚乱。本来风裳碰上变压警棍是和普通棍子没什么两样的,不过虽能分解了电力,被三五个身形矫健的大男人围着打也不免应付不暇,偶尔挨上一棍是很吃肉的。冷缨就更狼狈,万一被电流击到,势必长痛一阵,只能用简凝术放慢对手的攻击速度,一味躲闪。两人打不到对方,对方也打不到她们,以此推断,这几个警察的功夫竟已达到茶禅堂侍郎的高度。如果方才进博物馆的那几百号人都是这德性,万一合围起来,恐怕军师他们再厉害都会吃亏。
左饮闻人看冷缨二人迟迟脱不了身,说:“捷步,把他们打发了。”捷步说:“哼,你怎么不去?”左饮闻人笑道:“你见过主将打小兵的么?我还要留点情绪对付黄青老儿。你快去,别光吃不干事。”
捷步说:“屁吧,我他妈就不是主将了?我偏不去。”
月妙蹙了蹙眉,说:“云衫你去吧。”
云衫讷讷地问:“要不要打死?”
月妙说:“全杀了。”
我听月妙这一句冷漠到零摄氏度的命令,觉得她像在吩咐云衫杀患了禽流感的家禽。
云衫讷讷地说:“哦。”
熟悉的琥珀刀气暴涨,在夜色下刀气的颜色似乎比下午和我放对的时候更加精纯明媚。那元气刀破空劈去再没有半点讷讷的样子。离云衫最近的一个警察见到这等声势,舍了风裳避让刀锋,可那刀不是实体刀,无端端又给长了半米出来,锋刃过处,那人折腰而断,表情还是很纳闷的,不知道在纳闷自己步法怎么会失误还是在纳闷这个女的和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怎么手上功夫却完全两样呢。
余人见一个同僚被杀,都纷纷怒骂冲云衫攻来。云衫也不靠近他们,将琥珀刀一分为二,双手各出一刃,双刃翻转消长,只能见到黄芒扑闪,没几下就将其余四五个人全都变成了双份。虽然这几下杀手轻松潇洒漂亮美观和表演似的,但群众毕竟不是白痴,见到血流了满地,终于吓得哄然涣散,兽走鸟飞。整条东吴大街中段空荡荡的灯火辉煌,分外诡异。
月妙和我们打招呼的时候,我还在想河洛宫果然杀人不眨眼,眨眼不杀人。
茵子和我走上前去相见。我说:“我们的人呢?”
捷步告诉我,茶禅堂和河洛宫约好了分驻在东吴大街最有可能安置时间机器的两个地方,六千年大观园和宏光寺。他们在宏光寺全力戒备地等了很久没半点黄青法师的行踪,酒鬼衔杯把酒喝完了,捷步也饿了,就和他出来买酒吃肉。衔杯打了酒说要去博物馆探探情况,结果一去不回。捷步吃完东西赶来看时,见到他已被人打得半死,警察都来了。捷步怕是黄青法师已经到了,便通知大家集体赶来。因为他知道聚集在一起是输赢参半,但如落了单,就必定和衔杯一个下场。
左饮闻人翻过衔杯的身子,撕开破败的衣衫,见到他胸口下陷,血肉模糊,伤重得无以复加。他替衔杯续了些元气,起身说:“不是宫主的作风。普天之下除了他,谁能打得衔杯这种死相,用算盘算也不出三个人。两个是自己人,剩下的那家伙……”
“皇甫鸣孤。”茵子接口说。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是皇甫大叔。这明显是被他的斗杀腿踢的,还好是腿,若是分金裂帛手,衔杯就可以不用受伤直接参见上帝了。
我正郁闷呢无端端在大休殿外被衔杯刺了一剑,偏偏河洛宫又和茶禅堂联手了,弄得我不好意思寻他的仇,结果皇甫大叔就这么不打招呼帮我把衔杯解决了。他这人打架就是没什么顾忌,不把别人当人看,也不把自己当人看,只要惹到身上了,亲爹都打。
我记得我刚被小白救回茶禅堂的时候,见到皇甫大叔隔三差五总是找甲殊打架,当时就特别奇怪他怎么颠三倒四的。有一次切磋的时候他把甲殊磋成了重伤,搁床上让小白整治了个把月。那天我去探望甲殊,他也在,坐着和甲殊探讨武学。
他知道甲殊那段日子正在传授我棍法,就对我说:“一个人的攻击意识和精神体技达到了最高境界,是不用武器的,浑身发肤皆是兵刃,老子是这样的人,甲殊也是。所以你小子以后一定要把棍子和枪械都扔了,那些垃圾碰上老子都是没用的。”
我听他老子小子的说完,笑道:“我又没打算拿这些垃圾碰上你,碰上你了我直接投降就是,牙签都不会拿出来。奇怪了什么环境会造就大叔你这样的妖怪。”
我本来是一句玩笑话,皇甫大叔却真个把自己的往事翻了好多出来。
他说:“老子八岁的时候啊,和别人打架,把个十二岁的家伙一巴掌抽成了植物人。那以后别人都把老子当妖怪看,老子突然就没有了朋友,谁的爹娘会放心把自己的孩子往老子身边放,那不是培养植物么?可是老子无所谓啊,老子不伤心,老子真正伤心的是,连自己的爹娘都拿我当妖怪,等老子十五岁的时候又不慎抽出了个三十岁的植物人,爹娘就把老子拒之门外,说,畜牲,滚,别让我们再见到你。老子就想,那简单啊,于是在家门外滚了几趟,然后拿刀子把脸给切了,心想老子切了脸你们就再也不会见到了。”
我听皇甫大叔说到这儿的时候差点没抽搐,心想这什么浑人哪,十五岁切脸,悍到这种地步。
皇甫大叔继续说:“结果呢爹娘越发恼怒,本来是气头上,打算惩罚老子不让进家门的,这一见到老子没脸了,岂不是没脸见祖宗,于是把老子带去医疗中心随便包扎了,然后真的把老子赶了出来。老子拎了包干粮在外面越想越气,就一掌把门拍穿了,进去在爹的脸上打了两掌。老子夺门而逃的时候,爹飞了几颗牙在后面骂老子畜牲,含含糊糊地说儿子打老子要遭雷劈。其实老子自己心里知道,老子打老子的老子的时候下手很轻,力气不到平时的一成,若真打,一记就上路了。”
甲殊明显被皇甫大叔的老子和老子的老子弄得头昏脑胀,旧伤复发脸色难看得和树叶一样。而这老子打老子的案例,我也实在头一回听说,闹得稀里糊涂的。
皇甫大叔又说:“老子离家出走以后,曾想过当作家,但没那种谈吐。老子也想过做音乐家,却毫无灵感,觉得自己能当医生的时候,发现竟然晕血,老子以前打了这么多架,对手都是一招倒地,然后老子就走人,没机会让见血,想不到啊想不到,什么东西不好晕,怎么就让老子晕那个呢。最后老子活不下去了,去大酒店大吃大喝之后,想撞墙自杀,撞通了好几堵都没杀成。那一年碰见东园太白正好在三堵墙的那头包厢里喝茶。见老子没有脸却能拆墙,就让老子去茶禅堂。老子进了茶禅堂,才最终恍然,原来老子天生是一个杀手。之后那些岁月里,老子一直杀人不见血,等一路从不见血杀到不晕血的时候,老子已经再也不想回去做医生了,也不想当作家了,虽然老子的谈吐大有长进……人生多半是这样,往往不知道什么时候杀人变成了忠诚的职业,志向变成了树根的粪便。”
我听了,除了别扭,就是天哪,怪物。
从那天起,我对皇甫大叔无比的敬畏,私下里和甲殊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植物制造器。可惜的是后来他下手都很重,再也不造植物,专造尸首。
衔杯则处于植物和尸首之间的尴尬状态。我并不知道皇甫大叔为什么会打他,但我知道只要他想打,小白都拦不住,我心里暗暗一场大笑。
正暗笑,发现小白从大观园侧面的巷子里走了出来,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也不知道怎么避开的那些变态警察。小白向我和茵子随便打了个招呼,然后对月妙说:“黄青法师已经在百草园,南宫葱正牵制他,你们进去以后不必和他多说直接一起上,他功夫再好也是一个人,猝不及防之下只要有丝毫闪失,你就有机会对付他了。衔杯就交给我。”
月妙点点头,说:“只能这样了,月午若到了,让他立刻进来,有他和我联手,机会要大很多。”
捷步说:“那衔杯这笔账怎么算?”
月妙说:“皇甫鸣孤脾气古怪,等会见到他还要依仗他帮手,他打伤衔杯的事我们暂且都搁下,别因小失大,等办了正事再找他。”
小白蹲下来,从挎包里取出手套戴上,弄了颗药丸给衔杯服下,然后一面替衔杯接肋骨,一面说:“茜子,你跟着月妙他们走,务必小心,全力牵制黄青法师。橙你留下,我有话对你说。”
小白交代茵子的时候,河洛宫的人都没什么反应,可见都知道茵子是安插在茶禅堂的人,小白却还不知道。而月妙显然也不知道月午正昏迷在四荒园,还是都别点破了。这么混乱的局面再给闹点什么事儿出来,实在不好收拾。
茵子答应了,朝我望了一眼,随月妙他们走了进去。我看着茵子消失在破墙内的昏暗灯光中,开始担忧。
刚才在飘移地铁上,茵子看着车窗外黑沉沉的大海,双眉紧蹙。我问她在想什么,她说:“我没拿到曜阁卷,见了宫主要怎么交代?”
我说:“直说啊,他总不能蛮不讲理的吧。”
茵子说:“即使他不怪罪,但河洛宫和你们都联合起来要对付他,我又该怎么办。”
我说:“还怎么办?你要么和我们一块儿上,要么两边都不帮。”
茵子摇摇头,说:“任何人都可以背叛宫主,但是我不行,敦煌海不行。宫主收留我们之日,我们便把性命交给了他,我们可以离开,但不可以在他众叛之时离开,更别说背叛。”
我是理解茵子的,她和小海对黄青法师的感情,正如我对小白的一样,救命之恩,当舍命以报。可是这么一来,我又要怎么办,是为了小白不惜与茵子小海为敌,还是为了他们两个我这辈子最爱的人,背叛小白,倒戈相向助纣为虐。而小海呢,这些年不知道长成什么模样了。一直到我走进东吴大街,被大群明铛翠钿的女子冲得到处避让之时,还被各种念头缠绕得烦闷踟蹰。
我又想赶上去相助,又不想去面对抉择,背着小白和衔杯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中央,如被月光定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