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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鸣孤这一脚结结实实踢在了阿旺的脸上,我怀疑自己的眼神中了病毒,怎么就看到了这等天下奇观。不过照先前他踢展台的力道推断,这腿劲应当能破土开山,踢在人脸上,不暴头已然是大幸,说什么也得毁个容,否则不合理。
然而从今天早上醒过来开始,我便没再碰见半件合理的事体过,那破土开山的腿踢到脸上非但没能毁容,连应当有的撞击声都没。我知道警铃再响也不可能淹没这种应有的骨碎之声,于是我明白这脚绝对没有踢中,那个阿旺果然已经被腿劲轰成了气态,一阵旋转就此无影无踪。等皇甫鸣孤知道踢了个空,阿旺已经在其他地方重新组合成实体了。
阿旺始终用的是阴遁法,不同皇甫鸣孤正面交手,我知道他不是不敌,是懒得打,分别用浑沦镜和升腾术挡避了皇甫鸣孤的两番攻击之后,施施然越过这个平脸人走进了下一个展厅。只是皇甫鸣孤比较变态,明知踢空也不收势,这脚直接砍地上,将地钢砖一举摧毁了十多块,还能劈得地面下沉半米有余,整个展厅尘灰飞扬。茶禅堂的四相翰林我已经见识了两个,而这两个,都是我鬼走十次都摆不平的怪物。
然后,我听到里有人笑着说:“皇甫大叔,你那哪还是人的腿,挖土机一样。不是说你最凌厉的不是腿,是掌法么。一路分金裂帛手,力道雄浑,当者披靡,掌风过处全成烂泥,叹一声牛叉至死。我和你认识这么久,都还没亲眼见你用过手,好歹今天叫我瞧瞧。”
皇甫鸣孤骂道:“蓝旭,你跑来做什么?瞧你妈的。今天老子一动手连别人衣袖都没碰到,你要是想瞧,过来老子打给你看。”
蓝旭说:“我可不敢,有命看,没命赞。军师让我带话来,让你别打了。”
皇甫鸣孤说:“又干那小子屁事,我自己要打架,他管得着么。你们既然都到了,怎么又鬼鬼祟祟躲起来,是不是都走后门进来的,东园老头在百草园,你们自去百草园说话,别妨碍老子打架。”
蓝旭说:“我们的人全在百草园,但偏偏太尉不在,军师请黄青法师进去说话,皇甫大叔你别坏了正事。”
皇甫鸣孤说:“滚蛋!老子就是不坏歪事,最最喜欢坏正事,你怎么着?别说南宫葱,就是他老爹南宫虞来了,老子都不卖账。一个小毛孩子,命令起我来了,头大喧天。”
我虽不知道蓝旭是什么人,但茶禅堂军师南宫葱的名字,却早有耳闻,那也是十年前天市城之战后名动江湖的人物。这样的人都被皇甫鸣孤骂成毛孩子,这蓝旭不知道要如何收场。结果倒是阿旺解了围,他说:“皇甫鸣孤,你要打架,过了今夜可以天天找我打,就算再累,我也努力天天把你打趴下。但现在我耽搁不起,你即使再来也打不到我的。”
皇甫鸣孤想了想,说:“老子既然出手了无功而返,本来也不想厚着脸皮再来。黄青老儿,别说我误了你正事,你们几个四四六六说清楚了,老子再找你。”
说完话,便往里走,大咧咧路过阿旺身边也毫不戒备。我奔过去,看见阿旺脸上满是嘲弄的神色。他说:“走吧。”
我和阿旺走在皇甫鸣孤和蓝旭后面,蓝旭不时地回头看我,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神色。我们在警铃声中继续往博物馆深处走,沿途隔三差五地躺着些电子保安,不是身首异处,便是冒着烟短路。这批昂贵的人工智能第二代产品,总是能给人留下安全可靠的印象,可是今天在飘移地铁上的电视新闻里看到,紫微城世纪银行上午被匪徒打劫的时候这些机器人被第一时间摆平了,现在西香城六千年大观园的这几个又一次被摆平,明天起机器人的研发机构和人工智能股票就不是这个价了。
所谓博物馆的最深处,应当就是他们刚才提到的百草园。这个百草园地处西香城西筒子山的山脚下,虽只是六千年大观园的试验性展示公园,却占了整个博物馆三成面积之多。说是百草园,不过远远不止百草。亭台楼阁,曲道回廊,花木假山,古董文物,流光软水,博物馆该有的都有,不必有的也有,真正繁杂美饶,叫人眼界大开。我来西香城不下十次,却从没来过东吴大街,更别说大观园和百草园,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只为了工作出生入死,错过了生命里许多的风景。所以今夜等茵子回来以后,无论阿旺有多少的麻烦,我都不想再耽搁片刻了。
百草园东入口是一条十余丈长的古巷道,走出巷道就能见到个比较大的人工湖,人工湖上有亭,亭上有匾,匾上用隶书写着三个字,墨气在月色和灯光交辉之下分明而健朗:“如是亭”。曾听人说这是当年辽远大师所提,如今看来,字迹确实和茶禅堂那幅画上的书法相同。如是亭内或坐或站有五人,二女三男全都不认识。皇甫鸣孤对阿旺说:“这几个都是茶禅堂的翰林。加上老子和蓝旭,总共来了七人,别说我们以众凌寡,待会儿要是有个什么说不拢,老子和你单挑便是。”
我并不奇怪皇甫鸣孤的疯话,我奇怪的是,这些茶禅堂翰林看我的神情居然比看阿旺的更怪异,我想起来皇甫鸣孤和蓝旭第一眼见到我也是这般眼神,心中疑惑。
阿旺说:“东园太白呢?”
左首一个蓄着八字胡的青年迎上来说:“太尉有点事离开了,在他回来之前,我倒有几句话想请问大法师。”
阿旺笑道:“回来之前?怕是被我吓跑,下个世纪都不会回来了吧?你这个茶禅堂的军师做得可辛苦了。”
想来这人便是南宫葱,倒是出人意料的年轻。他打了个哈哈:“说,不会不会。”
也不知是说不会不回来,还是不会回来,还是不辛苦不辛苦。然后他又看了看我,说:“两位坐下说话。”
我和阿旺在如是亭内坐下,突然有种深入敌后的感觉,不禁暗自戒备。不过南宫葱说话虽不亢不卑,其他几个人神色之间却比我还戒备。南宫葱负手走到亭子外面的回廊上,离开我们大约五六米,看着湖中睡着的那些鸳鸯和其他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白色水鸟,问了句很突兀的话:“大法师,如果一个人想回到过去,该怎么办?”
阿旺似乎早就知道有此一问,拟好了答案似地接口道:“有两个办法。笨的办法是利用时光机器穿梭时空,成功率不高,危害性也很大。聪明的办法是回忆。成功率百分之百,零危害,推荐使用。嘿嘿,只不过有些人一辈子往往喜欢挑战,明知利弊,也会无端端寻觅刺激。”
南宫葱也仿佛事先排练过,立时说:“而一辈子的许多决定,明知是错也会去做,因为人做选择的时候,并不以对错为标准,也不以利弊为标准,而是以年龄。什么年纪做什么决定,所以多半人才会在人生各个阶段反复做同一件事,幻想。二十岁时幻想自己如能回到十岁,当可改善体质;三十岁时幻想自己如能回到二十岁,当可改善人格;五十岁时幻想能回到三十岁,当可改善经济;行将就木时幻想能回到出生之时,当可改善整个人生。可惜人的认识总是和身体同步成长,某种意义上来说,一辈子就是个连续犯错误的过程,渐次醒悟,等大体知道世间矛盾的时候,也差不多走到人生尽头了。因为没有人能逃避时间的追捕,或者说,很少有。”
阿旺说:“你什么意思?”
南宫葱说:“我的意思是,假如一个人能活上千年,他的觉悟应当是普通人无法想及的。”
南宫葱这番话说来似乎深思熟虑,可我总觉得一字一句危机四伏。想了会儿,突然浑身发冷,有那么一刹那,亭子里充斥着森然的杀气,那种已经尖锐强横到物象化的杀气,我想如是亭的每个人都能切切实实感觉得到。虽然只是一个刹那,但已经证明了我的直觉。南宫葱果然是在给阿旺下套,而阿旺偏偏是属于那种能活上几千年,而觉悟的过程却比普通人缓慢得多的家伙,所以一听到南宫葱的这个理论似乎有如果你做错了决定你这把年纪就白活了的嫌疑,便按捺不住杀气横冲直撞想把眼前这个八字胡的青年就地正法。
好在他最后收敛住了,只可惜这一时的冲动已经正好能印证南宫葱的意思,阿旺确实是个生理修行超凡入圣几乎能位列仙班,而心理修行却只停留在养宠物猪阶段的人。我有些佩服南宫葱,难怪他能做茶禅堂的军师,能刹那之间设下这等圈套来敲钉转脚,光用嘴巴就把皇甫鸣孤踢坏了五个展台都没能奏效的阿旺激怒,怒了还不便发作。
可是阿旺年纪毕竟已经和某些山脉一样绵长了,即使觉悟再缓慢,经验却是富足的。他以攻为守,说道:“时光穿梭需要借助虫洞,通过虫洞需要借助负物质,获取负物质需要借助零点能,提炼大量零点能则有机会把整个太阳系炸毁,你心里是不是在想这些。”
南宫葱不避讳地点点头,他知道阿旺还有话说。
阿旺说:“你想的都没有错,全是事实,你做挽救工作很在行,劝阻能力也强,只可惜找错了对象。真正要搞破坏的人不是我,而是东园太白。你那番什么年纪做什么决定的话不妨等他回来再说,看看他是不是这些年都活在了别的物种身上。”
那个蹲在如是亭柱角的毫不起眼的少年,两个黑眼圈比熊猫还深的少年,听完阿旺的话,突然戴上一副墨镜。几秒钟之后,我听到别的物种开始嚎叫,狼。
那个熊猫眼的少年竟然在我面前活生生地滋长成了将近三米的一头狼人,看得我瞠目结舌。
我小时候听爹说,狼人是在昆仑山脉的,那曾经是个盛产变种狼人的地方。第一批狼人的诞生曾经是为了战争,早在我出生之前,那些北世界的志愿军人就被科学家拿去折腾了好些年,死了个七七八八。最后设立在太微城郊的军事科研基地终于将为数不多的几十个人成功转基因。没过多久反战组织核心人员大范围渗入北世界政府,迫使军方撤销研究变种狼人的经费,军事基地成员彻底解散。
有小道消息说那几十个狼人最后以极不人道的方式被人道毁灭了,又有人说在昆仑山脉的山林深处依然能遇见许多狼人,还和普通人生下了第二代变种狼人。许多照片和视频材料都证实了这一点,而我亲眼见到却是第一次。
南宫葱这时还在那头的回廊上,对着这边叫道:“崖兽,退下。”
这个叫崖兽的狼人并不听从,比大衣橱还高的身子却敏捷得很。獠牙利爪,哪里尖锐,便拿哪里扑击过来,恨得仿佛自己的父亲遭到了阿旺的污蔑,势要将污蔑者撕碎咬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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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看茵子,她也是满目疑惑。在我们面前,整条仿古大街的中段已经被警戒线拦住,数不清的悬浮警车将世界博物馆的大门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刚从紫微城披星戴月赶到西香城东吴大街就见到这番景象,已经很惊讶了,更叫人惊讶地是,透过荷枪实弹装备的南世界警察,我看到远远躺在坍塌的六千年大观园半堵纳米石膏混合墙壁下的那个人,赫然是赐我胸口剑伤的衔杯。那家伙双目紧闭,面色如土,竟是奄奄一息的样子。
我说:“谁伤了衔杯,来那么多警察干什么?”
茵子也不明白衔杯为什么会躺那,只说:“我们都是见不得人的组织,南世界的警方碰上了当然想一网打尽。”
顷刻之间,几百名警察握着死光枪从博物馆大门和破墙兵分两路鱼贯而入,只留下四五个警员在外面保持联络,他们围着衔杯议论不休。茵子对我使个眼色,正要越过警戒线,大街对面却有人先我们一步闯了进去。警察见到一大票人颇有声势地靠近,纷纷拔枪冲上去拦截,叫道:“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