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睛睁得久了正被空气灼得难受,闻言知道已被彻底识破,狠狠地闭上,蓄了好些泪,滑出来和茵子的那些跌滚在一处。我问:“你怎么知道的?嘿嘿。”
茵子羞红了脸,颐指着我下身说:“还有脸问,尸体会亢奋么?”
我看看自己被月午震得碎成超前卫的破裤叉,笑嘻嘻地说:“生理反应,和人品无关。”
茵子突然沉了脸,说:“你就那么喜欢看我哭?”
我说:“何止喜欢,是迷恋。你要能哭上个把时辰,我便真死了去也值。我这辈子老逗女人笑,老激女人怒,还没把女人引哭过,自然是很想见见的,更何况是你的。一个女子对我动了情,为我哭得面目全非,我不做鬼也风流么。”
茵子骂道:“谁被你引哭了,谁哭得面目全非了,谁对你动情了,发你的游园惊梦。你死了同我有什么相干,你死了少个人牵挂,你死了我省心省力,你这猪一样的男子,死了干净。你还笑,你去死吧,要死死远点,我再也不会管你……”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又出来了,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嘴巴被我封了,自然是用我的嘴巴封的。常言道病从口入,我知道接吻很不卫生,但是,这种时刻往往是理智被彻底践踏的时候。
我像吃了棉花糖一样,如上天山折云枝,仿入南海踏莲蓬,将自己对茵子的情意悉数勃发,毫不敛惜。我本是个口头轻薄之人,不会轻易行动,但看见茵子被我气得又哭起来,便似乎刹那间明白了一些道理,虽是似乎,也值得我铤而走险,所以我把她搂了过来,封了她的嘴,践踏自己的理智。
我能觉着茵子浑身颤抖,我放开她,见她气喘得和刚脱离捕杀的小动物一样,面上红霞灿烂,目光涣散。
我很泰然地看着她,觉得这次死里逃生,比上次幸福了百倍。
茵子被我看得很不自在,缓了一缓,压了情绪,说:“我饶了你,下次再这样,我便杀你。”
我说:“嗯,我知道了。”
茵子为我输了些元气,浑身凉浸浸的挺享受,体力立时恢复了许多。我站起身来,见月午躺在不远处的地上,被四荒园的草遮了半个脑袋。茵子说是因为他还没完全掌握秋庭月震,被反噬了,重伤昏迷。我想这小子要是知道我亲了茵子,别说昏迷,就是死了都会尸变过来找我玩命。
茵子说:“我现在拿了文件,便要去交差。”
我说:“你去交差?你到底知不知道黄青法师要做什么?他一旦拿到文件,会有什么后果你明白么。”
茵子说:“我不在乎,我知道你也想要文件,但趁早断了这念头,我是河洛宫安插在茶禅堂的内应,只听黄青宫主一人的命令,他对我有恩,交代的事我会全力以赴。你别让我为难。”
我想了想,一阵欢笑,说:“我干吗要为难你,你去吧,内应便内应,那也没什么,横竖我迟早会离开茶禅堂,那时候你是廷尉也好,是翰林也好,都不必再瞒着我了。以后见了面都好说话些。”
茵子面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蹙了眉,幽幽地望着我。好久好久,背转了身子,说:“以后不会见面了,我要离开河洛宫了。我爱上一个人,会和他一起走,我们宁愿像野草般扎在大地,也不愿遥遥无期地在仇恨和罪孽上往返。我和他说好了,今夜办完事便离开,永不回来。”
我愣住了,霎那间不知何故,好似胸口逼仄得难受,如同连心带肺,为人所盗,空痛空痛,满嘴的苦,吞咽下去渗入五脏六腑,浑身每个细胞又开始旋转,各自窒息,和秋庭月震没什么两样。月亮又蹲进了云层,夜色之下看着茵子,只能约略见到轮廓,我对着这个轮廓说:“本不该问,你也可以不答。我想知道,那个幸福的男人是谁。”
茵子背着我,如同没有听见,悄立半晌,说:“这人是河洛宫的武节大夫,也是你的故交,叫敦煌海。”
我愣了,脑中轰然作响,仰天长笑,笑得两泓泪水自双眸铺散出来。敦煌海,小海,我找了十年的小子,他却和我爱的人约定了在今日夜奔。我看上的女子,竟然也是他看上的女子,真当兄弟同心。我从没笑得这么貌似豁达,笑声在四荒园山壁上撞回来奔过去反响了几匝,逾到山谷之外,远远传开。
我笑得尽兴了,看了看远处的苒芝,她也正看着我,只是被秋庭月震殃及得奄奄一息,目光不再那么勾魂,可见月午对她也是毫不吝惜的,不会像对待茵子那样留出振幅结界予以保护。苒芝以很缠绵的姿势伏在地上,能看见破碎不堪的衣物下动人的肌肤和妖娆的身段。
但我除了怜惜之外再没半点心动,似乎对美色已然厌倦乏味。我知道我不能和小海争夺茵子,但没有了茵子,我再不想去争夺任何女子,没有我最喜欢的,就算终了一生,也不如形影相吊。
我知道一旦如此,刹那间周围不知有多少女人归了本位,不会再为我的盲目眷恋有失端庄。我原是个贪花之徒,本以为将来有一天,满目的枕上之花,却原来心灰意冷,落得个枕冷衾寒。谁料得到呢?茵子随了小海,等如随了我,我就这么乐观地秉断了这桩爱情夭折事件。
难怪,难怪,我囤积了一整天的疑惑刹那间变得清晰透明。我突然想起了淡妆,她在中情局会对我留情,原来是看在我和小海相似,摸不清我们的关系,不便贸然动手。云衫会对我穷追猛打,是她们三姐妹认定我假扮了小海,潜入河洛宫杀了凉袖。苒芝会说她爱上我的过程很漫长,也是把我幻想成了小海。月午一见面不听解释上来便打,则是我的相貌勾起了他对情敌的怨念。
是啊,月午和小海同是五大夫,顾全大局不能自相残杀,早憋着一腔妒火,见到有个和情敌长得了无二致的家伙又在四荒园牵起了茵子的手张罗浪漫,换成我我也会发飚,借月亮震死他。
我说:“可笑,河洛宫和茶禅堂闹了半天,我和我兄弟竟然分别在两个组织里挑大梁。诸葛怡的情报室里,七廷尉五大夫为什么偏偏缺了武节大夫和正全尉的资料,想必也是你做的手脚。”
茵子说:“不错,诸葛姐姐和我同一年升任翰林,我们本来过往不密。但她对我很好,在搜集到武节大夫和正全尉那两份资料的时候,我只是要求她销毁,她没有过问,立时就销毁了,并吩咐麾下的人不再搜集你们两人的任何情报。因为她明白,有些人的苦衷是大到难以从嘴巴里说出来的,而她也正是这样的人。”
有什么苦衷连形容都难,我不信。我摇摇脑袋,朝舍利塔爆碎的方向跪下磕头,无名僧的舍利子若还在,一定是郁闷的。今天我遭了这么多罪,刚才差点被震死,都是自找,谁让别人好端端的舍利塔,被我一棍子打碎了,我有罪。我虔敬地磕头,哭得很伤心,说对不起大师您老,下不为例。眼泪是真切的,但是不是借了情绪发挥,我不切知,我只知道我这么忏悔着哭,好过立在茵子面前大声地笑。
随后,好像还魂之类的,突然香风片片迷人耳目,从山壁土石里悠悠地飘出来许多东西,闪着粼粼的三色光,胭脂似的红光,星辰似的白光,亮墨般的玄光,大约不下廿余粒,在空中舞得幻异神圣。我跪着,茵子立着,痴痴地看着这三色舍利飞腾,最后相以引纳,悉数融合,汇成个淡橙色锃亮完满的圆,落下来打到我身头,敷遍了身体,一点点沁入里面,发散到百骸尽处。我站起来,看看茵子,她也正看着我,做梦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快醒了。
茵子愣愣地问:“那些东西到你身体里去做什么,你没事吧?”
我呼吸一阵,觉得没什么障碍,沉了口气说:“本来是有事的,哭哭笑笑精神都快短路,现在好像差不多治愈了。开心也开心过,伤心也伤心过,老和尚大师也借我还魂过,还能怎么的?我觉得现在身体特别有精神,没事的话,就早些离开这个地方。”
我告诉茵子月妙已经和茶禅堂联手,准备在西香城汇齐了消灭黄青法师。茵子依然决定复命,我们都知道,今夜若不去西香城做个了结,世界的安危先不谈,她和小海是说什么也不能自由了。
茵子听出我话里的意思,知道我心情很糟糕,也没再问什么,转身去拿黑匣子,却没有了。不远处的山壁下,苒芝正捧着匣子,我突然觉得她的确是个美人,若不是削光头发,穿满了环,她真的只是个美貌出众的普通女孩子,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的狠辣手段。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头,于是重复台词般脱口叫道:“辣妹住手。”
刚才我是为了救茵子,现在却觉得是为了救苒芝。可是苒芝没有住手,她朝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把匣子打开了。我纳米感应都不必用,远远见到红光闪烁了几下就猛然想起了样东西:电磁波炸弹。我用我不能相信的速度把茵子搂在怀里,扑倒在地,就像我不能相信为什么突然之间的我第六感会秋毫洞然一样。
爆炸的声音很沉,却很响,和我刚才的笑声一样在四荒园山谷内来回几匝,破空远去。尘埃和泥石滂沱如雨,悉数砸到我身上,我不觉得疼。
我不知道被茵子伤了脚筋的苒芝,被月震术波及得垂死的苒芝,是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到石桌上拿了匣子去的,河洛宫的廷尉实在能力非凡。我更不知道,她做这件毫无意义的事是因为纯粹要早我们一步看看曜阁卷,还是早就知道匣子里的机关,而舍身救了我们。我和茵子望着被炸弹轰出直径逾丈的那个圆坑,没有留下半点苒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忙了半夜,竟然功亏一篑,曜阁卷连同匣子和苒芝,被分解在了四荒园角角落落,或者说,匣子里根本就没有那份传说中的文件。我的身体毫发无伤,心却如同被这个炸弹轰破了。
时间不容许伤愁的情绪,我们默默地把月午从土石里弄出来,放在仅存独立的一株肠崖树下,离开了中和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