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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世界西香城的东吴大街,宽七丈有余,长逾三千八百米,路中央直通通贯着一条人工河,占了三成的街道面积,终日长流,清澈悦耳,径通南大洋。大街中段和末段,分别有与北世界中和寺齐名的香火胜地宏光寺和全世界最大的博物馆六千年大观园。全球历朝历代之古董,天边海角之珍异,都汇集于此;八面四方的朝圣者,城镇村野的香客,贩夫走卒富商巨贾,文人墨客闲人游子,数百万男女老幼信步奔走,摩肩继踵。丝竹管弦悠扬,香草温风徐送,通宵明媚,灯火朗朗,映着天上的星月,远处的山林,生生将我一天的战斗疲惫卸得了无痕迹。
六千年大观园对面的那家东吴酒楼,名满天下,菜式奇佳,老板和老板娘都是阿旺的故交。我和阿旺在三楼临窗坐下,要了一壶酒,几个菜。大半夜的,楼下街道上依旧人群熙攘,往来不绝。我知道这番悠然的状况维持不了多久,一切恩怨都要在今晚了结,放开胃口,大吃大喝就是。
阿旺拿筷子夹了条油焖柳叶虫扔在脚下,笑嘻嘻地看困困吃。我吃了个大概,满肚子的油水之后,便兴了满肚子的疑问。把凉袖的事对阿旺说了,问道:“你觉得会是谁下的手,是不是茶禅堂?”
阿旺说:“曜阁卷在中和寺是众所周知的,除了河洛宫内部,其余地方茶禅堂的人想必都查了好多遍,最后查到河洛宫里面去,也在情理之中。能把凉袖用这种重手法震死的人,整个茶禅联盟独有皇甫鸣孤一人。而以他的能耐和脾气,完全没必要不着痕迹,杀了人自可以大摇大摆离开,即使五大夫联手,都留不住他。连月妙和他单对单,虽不会输,却也伤不了他。他这个人我了解,功夫是硬的,但做事情光明磊落,不会没有交代。”
五大夫联手都留不住他,这种说法早一天听到我是要拿脚指头质疑的,但今天见识了徐离紫妖和柳长秋的能耐,皇甫鸣孤又号称茶禅堂第一高手,我被迫相信了。与这样的人物为敌,重视些对自己有好处。
我说:“照你老人家的意思,杀她的是宫里的人?”
阿旺摇摇头,道:“说不得,都有可能。等见到了东园太白,总要叫他给我把真相和钥匙都吐出来。这半把钥匙即使是最普通最无关紧要的抽屉钥匙,他也不配拿。”
正说着,下面街道上突然轰隆隆拆房子般一阵乱响,人群开始骚动,随即奔走,相互叫嚷。过不多时越来越吵,有人还被挤到了河里,乱得很。我和阿旺对望一眼。
我们没有下楼,继续坐在窗边往下俯览,因为这里正好能通观全局,那阵声响便是来自六千年大观园的门口,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门右边那堵已经被轰塌了一半的墙。隔着半堵墙,里外各站着一个人,外面街道上的人背对着我们,但我一见身段背影和发型装束便知是武显大夫衔杯,我看了看阿旺,他也很纳闷,不明白这老酒鬼怎么会大半夜跑这边来和人打架拆房子。
墙里面的那人,虽面向我们,我却不认识,或者说,根本不能认,那竟然是个没脸的人。该突起的鼻子和嘴全没有,当凹陷的地方也没,整张脸就是个平面的,如同在一面木板上相应的眼睛嘴巴处雕出了五个洞,凑成个二维的面孔,又好像是连着面孔的那五分之一个脑袋被生生切掉了。灯火辉映,能见到平脸人面上贴着的那层灰色的东西,留了嘴眼鼻子的孔儿,好生诡异。
我问阿旺:“衔杯是你叫来的么?”
阿旺表情凝重,说:“错了,那已不是衔杯了,而是鬼走状态的衔杯,想不到呢,这两年来酒鬼已能自行发动鬼走了,好小子。”
我闻言看去,见到衔杯的酒葫芦已裂,不断的漏酒出来淌了一地,才明白这家伙嗜酒如命为什么会任它漏酒无动于衷,是鬼走状态把神志绑架了。我越发惊讶,问道:“那平脸人又是谁?竟然可以和鬼走的衔杯打成平手。”
阿旺说:“你又错了,不是平手,酒鬼已经输了,输得惨着呢,远非平手。”
似乎为了响应阿旺的结论,衔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睡地上一动不动了,看情形即便不死,也是半死。那平脸人没有说话,又退了进去,隐在了六千年大观园的黑暗里面。人群围住衔杯,报警的,找救护车的都有,就是没人敢走近那半堵墙,似乎墙里面无尽的黑暗,能吞噬任何靠近的生命。这个下午六点就关了门的世界博物馆门口,无端端秀了这么一出没先兆的好戏。
阿旺大笑起来,说:“皇甫鸣孤真是个职业选手,随随便便就把酒鬼摆平了。我以为他没见过东园太白留的字条,总会晚些赶到,却竟然已在博物馆里,茶禅堂似乎找到虫洞更确切的位置了,我们下去吧。”
我也已经猜到那就是皇甫鸣孤,这样的实力告诉我,果然不能蔑视传说。我随着阿旺下了楼。
阿旺把困困捧出来,递给东吴酒楼的老板娘,笑嘻嘻地说:“王掌柜,帮忙看着它,去办点事,回来再交你代管费。”老板娘说:“姜先生别客气了,您忙去吧,还交什么什么费,开玩笑呢。”
我们出了酒楼,看看那衔杯还没死,阿旺在他背门输了几寸元气续命,随后和我在众人疑惧的眼光下从塌掉的墙洞走进黑乎乎的六千年大观园。
破墙的入口正好在博物馆的甬道尽头,走了大约两分钟便进了最靠近街边的展厅,昏暗的备用感应灯尾随我们逐个亮起,映得展厅里的翡翠和琉璃众色斑斓。展厅正中一排五个展柜,高下一米,在展厅出口处的第一个展柜之前,站着那个高大的平脸人,那个传说里的皇甫鸣孤。
阿旺笑道:“早听说你是茶禅堂里比较彪悍的一个,却想不到彪悍得上纲上线了,还居然胆敢独自在这里等我。”
皇甫鸣孤先用很吃惊的眼神看了看我,上下打量之后,转向阿旺,说:“本来和人说好了,功夫差的先遣上来消耗你元气,我最后出战来斗你胜算会大些。但老子自己憋不住,因为老子知道黄青大法师这样的人,应该不怕车轮战。既然迟早要出来,还不如打头阵,要老子窝着压台不和脾胃。所以我擅自跑出来等你,不小心遇见个河洛宫的恶酒鬼,喝醉了骂老子,说我自负,不够资格和你单挑,老子便让他见识了资格。”
阿旺说:“资格无疑是有的,而且有余。不过并不代表能胜了所有人,河洛宫除去我之外能打赢你的虽不多,但还是有的。”
皇甫鸣孤又看了看我,笑道:“你说的是你身边这孩子么?嘿嘿嘿,这玩笑可不好笑。不过也是,也只有他一个部下了。你可能还不知道,除此之外所有河洛宫的人都已经叛变,和我们茶禅堂合兵一处口口声声要讨伐你,你那个混蛋酒鬼部下既然到了,其他人想必也快了。”
阿旺说:“早就料到会这样,你们联手不联手和我干系不大,我只是怕麻烦,还是省心省力,叫东园太白尽早出来相见,免起争斗。”
我听到皇甫鸣孤这么说,当然不信,觉得是他的心理战术。却料不到阿旺会安之若素地接口说早料到了,难不成河洛宫自月妙以下真的个个都叛变了。为什么叛变?茵子呢?疑惑一个接一个的。
皇甫鸣孤说:“你把老子打趴下,自然可以见到他。”
阿旺听到这话,理应笑得身子都弓起来,可他没有。他说:“你要动手,也是白白牺牲,别怪我不惜才,你们和我的手下一样都是东园太白的棋子,别要为了他一面之辞不顾性命,走狗也不是这么做的。”
皇甫鸣孤说:“笑话,老子可不是为了东园太白那家伙,老子找你是自己的意思,我这人从入联盟以来,打架就没输过,无非很想尝尝被人打趴下的味道。十年前那一战也没和你交上手,可惜得很,这次既然作成了个理由,说什么都不能错过,就是被你打死了,也是老子自找的,可不是谁的走狗。”
他说完狗字就发难,在面前的展台上踢了一脚,展台的防弹玻璃整块爆碎,台座挟着凶悍绝伦的劲道向我们这边飞跌过来,还能看见里面那串某王妃戴过的钻石项链在空中翻转闪耀。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谁,在阿旺声名远播之后胆敢主动挑战他的,更没见过率先出手的,不禁觉得皇甫鸣孤那还真不是彪悍,是嚣张。
阿旺周身一震,印出的气浪把我推跌到了好几丈之外。我立定脚跟站在展厅角落里看去,他虽不是很高大,突然却雄起了振衣千仞般顶天立地的气象,浑身笼罩着淡淡的黄色光芒。他伸手在面前的空气中画了个圈,那圈黄芒闪烁之下互联成面,凭空生成一道屏障,这是阿旺的阴遁法之一,浑沦镜。屏障将几公分厚的碎玻璃和大展柜台座挡住了,台座撞在浑沦镜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竟然不堪两股力道和自身动能,轰然涣散,炸得支离破碎。只剩那枚顽强的蓝紫色大钻石,跌在地上如同金石相合,叮咚脆响,警铃随之大作。
皇甫鸣孤见不奏效,索性一路走来一路踢,将五个展台全都撩飞过来。只不过全无幸免,尽数轰然涣散,在浑沦镜下聚成一堆碎木头,五样绝世珍宝以这种方式轻轻松松被劫了出来横陈在地。
皇甫鸣孤奔到阿旺前五米处,腾身而起越过碎木堆,凌空一个转折,直接就踢阿旺的脸。以脚踢脸,那已经是无法无天的嚣张了,我看得痴呆不已,皇甫鸣孤确然是闻名不如见面的妖怪。
橙
我想看看我若哽屁了茵子会难过到什么程度,她会不会哭好久。天嘞,我可是从没见她哭过,下回我兴许永无机会再死过,走过路过不能错过,说什么也要好好瞻仰这一刻。那真叫一个美妙异常,温柔的呜咽醉人的香气,撩拨得我又差点呜呼哀哉,恨不能同这女子比翼交腾而去。
想不到茵子哭了没几秒,便不哭了,擦擦眼睛,冷冷地说:“要不要我割了你大动脉,助你装死装得尽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