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昨晚又被衔杯拖去喝了好些酒,但夜来风声诡异我还是有感觉的,只是仗着自己能量巨大,不屑去究查。早晨起来,果然见到桌上压了一张纸,昨晚确实有高人来过。纸是很普通的仿纤维纸,上书十三个字:十年前沁源大街之火,不是天灾。我把纸翻过来,背面尚有一行字:巨木城昭然大街清凉府。
我的工作单位也算刀头上舔血的极品单位,历来杀了那么多人我把他们当虫子一样取了命去眼都不带眨的,但是大清早宿醉未醒,却被纸条上的这句话震得瞠目结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爹娘的去世是天火下凡造成的自然灾害,而看这话的意思貌似是人为的,这有机会成为让我痛不欲生的第二件事。十年来,让我痛不欲生的原本只有一件事,就是橙的离开。
十年前我问过爹,把橙如何处置了。爹说:“在乱葬岗。”我要去见他,爹说:“休想。”
等我伤愈的那天偷跑出紫微城,乱葬岗里能见的只有骨头和衣服,一望无际,没有橙。我跪下来,面朝廓然广旷的骸骨堆,两眼的泪,丢满身前。
那天晚上,我家沁源大街的旧址,起了大火,把爹娘吃了,我在昏迷中被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拖着救了出来。她叫茵子,住在我们隔壁,火势烧塌了两家之间的那堵墙,连累到她的家,把茵子的母亲和妹妹一起吃了。
火势彪悍,烧红了半条街。我和茵子看着火焰舞动,迟迟没有承认已经举目无亲。那一年我们被黄青法师收留,一起加入了河洛宫。
河洛宫是个超自然力暗杀组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故而任何年代都需要杀手。黄青法师是外界对河洛宫首领的称呼,河洛宫里的人则叫他阿旺,这是首领自己要求的。他说,这名字听起来喜庆。
阿旺还在收留我们的那一年,养了一头宠物小猪,猪是黑色的。
组织里的人告诉我,阿旺已经活了好几个世纪了,见证了海平面的上升,两个世界大陆的形成,以及当初北世界紫微城河洛宫和南世界轩辕城茶禅堂的大战。但是阿旺看起来甚至不过二十岁,如今我已经跻身河洛宫五大夫之一,茵子也晋升为七廷尉之一,但是阿旺依然貌似十年前收养我们那一天的阿旺,半点不见年长。他说是因为三千年前不小心误吞了徐福老头给嬴政研制的长生药,此后就一直活得很憋屈,三十个世纪以来跳飞机嚼砒霜死来死去没死成,直到十多年前接掌了河洛宫才觉得活着有点搞头。河洛宫里有一半的人把这个玩笑当真,变相地咨询阿旺的肉身是不是也颇具功效。
通讯腕带的鸣叫声。是副宫主月妙,催我速去河洛宫。我盯着桌案上那张仿纤维纸,依然有点神情恍惚。在当今世界上,没有理由有这样的活物,冒着被秒杀的危险潜入河洛宫五大夫任何一个的家里放这种纸条来达到开玩笑的目的。除非这家伙有单枪匹马消灭一个河洛宫大夫或者一个茶禅堂翰林的实力,或者脑子飘了拖鞋了。
而以上两种可能性都比较渺茫,因此纸上的话可信度可以达到八成。我疑虑地思考了一阵,一声叹息,把纸折起来放进了衣兜里,戴上连帽长袍出门去。我宁愿相信爹娘是葬身在了大火里。
北世界紫微城和南世界的风竹城联合发明了人造天幕以后皮肤癌患者基本上绝迹了,但是戴连帽长袍的习惯被保留了下来,以防止万一人造天幕供电失常时紫外线把我们灼烧成炭,虽然这种机率微乎其微。于是几十年来街上的行人相互只能看到帽子下端的半张脸,再加上紫微城累年不散的浓雾,我走在街上倒是感觉比家里安全得多。
我去的地方叫中和寺,世界知名的最大的佛教圣地之一。谁都能想到近年来与北世界政府互通款曲日趋频繁的河洛宫,多半在紫微城之内,但是很少有人猜到这个暗杀组织的真正基地居然会在气象森严、庙宇清正的中和寺,一处每天客流量二十万人次的香火胜地。对于现在全世界不足十亿的人口来说,二十万人次的客流量是很壮观的。把本部迁到中和寺,如此变态的决定只有阿旺能想得出来,如此庞大的构建经费也只有河洛宫能负担。
我一路从紫宸殿、蓬莱殿、大雄宝殿走过,数十殿后人迹渐渐零落,河洛宫总执行机构的入口就在看上去已被世人遗弃的最后一个中和寺的大殿里,大休殿的佛龛之后。一般的游客走到广寒大殿就皆止步,之后的舍身殿、辽遏殿、栖霞殿都没有造像,空荡荡的尘灰满地,不曾有游人到访。每个大殿之间都有个千余平米的广场,所以走到大休殿已距离广寒殿五千多米,之间殿门紧闭,又设了些木栅栏,即使游人有心误闯也绝难走到这里。
大休殿蛛网纵横,日间寂寞,夜来诡异,正常人根本不会靠近。从佛龛后侧身进去路过一条丈余楼道,直通地下,尽处便豁然洞开,可以看见河洛宫守门的参领和玄黑肃穆的宫门。
我在宫门外环视一周左近无人,调和内呼吸,聚气在双手。此时手掌透明度是百分之三十,掌上血管若隐若现,五种颜色的气流从掌心螺旋状发散出去,这是我自创的一种阴遁法,我给它取名为琉璃掌以纪念我和橙最喜欢的零食。我严阵以待是有原因的,在单位工作十年了,这是第一次无人把守,宫门大开,若非内部出了大事,绝不至有丝毫可趁之机予外人。
我把精神力提升到橙色级,大踏步走进了河洛宫。
橙
我捏起朱门上的兽环,每隔一点五秒轻磕一记,总共十二记。大门打开,柳门满面忧愁地把我迎进去。柳门是茶禅堂礼客卒的卒长,带领十二个礼客卒守门。我也听说过每十二年换一批的礼客卒都曾经是茶禅堂侍郎以上的英雄人物。
我问柳门:“小白这么着急宣我来,什么事情?”
柳门把我领进礼客堂,说:“我也不清楚,总之情势挺荒唐,兴许要打仗了。喝茶喝茶。”
我接过茶杯一口净,连茶叶嚼了吞毕,然后放下看着柳门朝我挤眉弄眼,一脸的不满意。我明白,茶禅堂最纠结品茶,整个联盟只有我不品,拿到就一口净,所以联盟的兄弟们都叫我一口橙,和巨木城盛产的那种薄荷迷你橙子一样的名儿,连皮带肉就一口,汁水张狂,满嘴清凉。我知道这种办法对待喝茶是殄靡了点,可是去他妈的,他们泡茶总共才一口的水,我匀半天分不了两口喝。
柳门大约也明白我这人的品性,鄙夷了一阵便转开话题说:“你少坐,太尉稍后就来,他受伤不轻,你可以先看看。”
太尉就是茶禅堂的头目小白,全组织也只有我当面叫他小白,他觉得我不可教化,目无尊卑。我说歇,什么年代还尊卑,你没事搞出一些奇怪的军阶,还自称太尉,累不。至于那些翰林侍郎的劳什子,我越发一听就头痛。我奇怪的是,小白平日出入进退起码四个侍郎保护,怎么可能受伤,要末就是外星人来了。
柳门又鄙夷了我几眼,手指着我面前的椅子说:“你没眼么,我说受伤的人是他。”
我一看,椅子上瘫坐着一个人,通体浴血,披风残破,左手断了,白布包头,双眸紧闭,想来就算不是尸体也差不多快了,椅子只离我两米有余。我的眼神是有点可怜,和我的品茶素质旗鼓相当。
我不好意思地问柳门:“这……是新进来的员工么?”
半天没人回答,扭头一看,柳门早不在了,回去守门去了。我讪讪地自言自语:“只断了一条手臂,不赖,当年我断手断脚被人捡回来,小白照样有力回天,哥们儿你歇会先,没事的。”
那椅子上的人听我叫他哥们儿,突然睁眼哆嗦了几下,歇一秒,吐了口血,又把眼睛阖上了。我手脚利索,拿起桌上的空茶杯补了过去,接了大半杯鲜血,才制止了血溅当场的局面。我不敢叫他哥们儿了。轻轻问了句:“兄台为何激动?”
兄台没反应了。
此时小白从堂后转出来,满头的汗,挎一个医药箱扑面而至,也不同我打招呼,扑到吐血的兄台面前,从药箱里拿出三粒药丸,手法娴熟地捏开兄台的下颌,弹了进去。小白虽无缚鸡之力,医术却绝顶高明,外头的医疗机构技术水平加起来标个立方,也依然和他有云泥之判。一般的毛病小白赤手空拳便能摆平,严重到出动自己那药箱的,每年也不过一两例,以此可见椅子上的人应该很重要。
顺便提一下,小白当年帮我接上义肢的时候五十八岁,现在已经六十八岁了。我不提你们会埋怨我欺骗你们感情,这么可爱的名字,六十多岁的老头。但是我提了你们会认为我忽悠你们,理由同上。可是事实总是比臆测曲折,就像我臆测地球应该在三百年前就解体了一样。
小白捣鼓了半天,终于起身长出一口气。我说:“好了?”小白说:“死了。”
我愣了下,立马说:“这不怪你,他刚才吐血了。你也别内疚,外面每天都死人,我看这人救活了也没什么战斗潜力,反正进茶禅堂的人都是残疾人,外面每天出事故,不差这一个。”
小白有点绝望了,骂道:“傻子!他本来就是我们联盟的人!”
我说:“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哪个翰林麾下的?”
小白彻底绝望了,说:“是翰林第九的人……”
我问:“翰林第九是哪个?你直接说名儿。”
小白定定地看着我,说:“当年,我是脑袋被门夹了,所以才会救你回来。”
我看小白面孔有些扭曲,方醒悟过来。我就是翰林灵风第九,椅子上的兄台叫做米开朗基罗,大家都叫他小米,属我支配。小米的爹娘给他起个这么醒目醒耳的名字,在我手下办事近六七年了我还不认识他,难怪我刚才叫他哥们儿他用血喷我。
可是人,用自己的血来做暗器,毕竟本钱大了点,这不是挂了么,活活让我一句话摧残至死。我平日只关心女队员,重女轻男名震天下,认男人相貌的本事和品茶素质旗鼓相当。
小白恨恨地夹手夺过我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我刚想问,你怎么也一口净。却发现他嘴巴上红艳艳的,杯子我刚才拿来接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