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我生下来就和橙在一处厮混,不是娃娃亲,亦非双胞胎,学术一点的说法叫连体婴儿。两个男孩,三对手足,一对公用。
我总是说,粘在一起真火大,几时能分开啊,也不知道中间的手脚该给你用还是我用……
橙总是说,爹娘真无敌,这样的连体结构都能研制出来,好玩。你试试把我撑起来怎么样?
爹总是哀,娘总是哭。
一天夜半我尿床,橙没发觉,早上我嫁祸说是他尿的,他笑着搔搔头说对不住,兄弟同心,没等你一道开闸。娘训了他几句,他说,娘恼怒之时颇有风韵。
那时候我们一起九岁了。晚上有个大生日蛋糕,我问蛋糕能不能一人一个?爹笑着摇摇头,说,媳妇可以。
蛋糕解决以后,娘摸出一根天市琉璃糖,有点沮丧的样子,说:“买了两个的,路上掉了根,谁先吃,另一个明天买了补上。”
琉璃糖是一种色彩如同琉璃般明净绚烂的棒棒糖,只是天市城的天市琉璃糖有别于其他,多了安睡、去火、调节心律失常等数十种效用,内含中草药,比普通的琉璃糖小一半,按入口的时间推延,还有五种味道循环往复。是我和橙自幼最喜欢的零嘴。
我在心里暗问自己,要不给他先吃吧,好不好?他却让得很迅雷:“给小海,我不急。”
一旦在物质上有所取舍,他都是率先放弃的那一个。
糖很好吃,吃完很易睡。醒来的时候,橙就不在身边了,娘红着眼说昨晚橙发高烧死了,为了保障我的健康,只能叫医生做手术把我们分开。我奇怪自己怎么没点感觉,这也死得太磊落干脆了,虽觉得蹊跷,但一会儿眼泪就把疑虑冲得七零八落,没太多勇气和力气去揣测。谁都不会明白九年肝胆相照焦孟不离一朝分开有多痛。其时不怎么痛,因为我觉得我也死掉了,和橙一起走了,死人的痛觉总是麻木些的。
那时我尚不知恋爱的滋味,但我想,至多也不会甚于此,橙和我在不吵架的情形下永远分手了,把一对公用手脚留给了我,终于有一件礼物,我有,他没有。
从九岁起,我有了一个完整的躯体;到九岁时,我只剩下了一具完整的躯体。
橙
我看书的时候小海总是在边上眨着和我了无二致的眼睛愣愣地什么也不做。我问他,他说在想一些问题,一旦贯通,便能够天下无敌。
爹娘都喜欢他愣愣的样子,说小海发呆的时候最可爱了。他们的意思我懂,他们不喜欢我过早地看这么多书,洒扫应对妥帖,早熟得惊人,按我的年纪应当和海一样发点小呆,说点胡话,保持童真。其实我只是喜欢看书,童真我有,而且我不怎么觉得发呆可以发到天下无敌。
九岁生日那天早上,小海中气不足地数落我尿床,我想这小子,尿床算什么屁大的事要嫁祸于我?横竖睡一方圆的地,谁尿还不都一样,就爽快地认了。我觉得自己比之小海奸险有余,总爱泰然地欣赏他内疚的表情。
爹告诉我们,天市城做的琉璃糖是全世界最好的。但是那天只有一块,精神上我是争取快乐的,故此物质取舍上我总是放弃。
小海吃了琉璃糖便睡着了,我侧着身背他去就寝。瞥见爹娘的眼里全是血丝,眉目间也是愁情,他们生了我们之后总是吵架,婚姻一塌糊涂。根据娘的证词,他们的婚姻是出于昏因,就是头脑发昏的时候胡乱找了一个因果去对接,来不及检测系统兼容性。
那晚睡得很不踏实,总感觉那小子又想营造嫁祸我的氛围了。等我有知觉的时候,发现原来不是尿,是血,不知从何处渗出来流遍了全身。夜寒风紧,我了望周围,这是一处高地,貌似幼时爹描述的紫微城外的乱葬岗,有人的骨头,有烂衣服,还有点痛。所以没仔细看,觉得继续昏睡是时下最好的办法。
第二次醒来是因为一个老头子在抽我耳光,说小朋友醒醒,能听到我说话么,听到的话抬抬右手。我抬了,那一抬的利落爽快才真的让我确认,小海已经和我分开了。我转了一下右手,整条是金属的,想必右脚也一样。小海看到这画面一定会爆笑,真想给他看看的。
九岁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手和脚,还是刀枪不入的。小子,如今,究竟谁才是天下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