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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看见阿旺,背对着我。
我是坐着的,着地靠坐在一间大堂的门边,半点力气没有,精神却出奇的好,这应该还是茶禅堂。大堂对着门只有两把椅子,都没有人坐。椅子之间是绛木供台,小铜鼎,一束香,别无他物。墙上有幅画,镶在镜框中的画纸已发黄。
画中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榻子上是壶茶,却有三个杯子,左边一人衣衫宽大,体态雍容,赫然便是阿旺,相貌同现在大同小异,只是神色慈惠,少了如今这番霸气。右边那人身形清瘦,似是个和尚,但面貌却颇年幼,眉目之间还有些未脱的稚气,长得不算英俊,却朗朗正正,颇有锋芒。右上角款款写着“禅茶一味,五事调和”。整幅画和款识逸笔草草,韵清墨雅,气象淡远。
阿旺突然说:“你醒了。”
我问:“我怎么了?”阿旺说:“你没死。”我问:“柳长秋呢?”阿旺说:“死了。”我说:“惭愧,又要你救我一次。”阿旺说:“不是我救的你,也不是我杀的柳长秋,救你的是你自己,杀他的也是你。”
我说:“你别开玩笑,我知道自己刚才中了毒。”
阿旺转身,嘲弄的口气说:“如果中了毒,你会觉得这么轻松?毒也是你自己清的。”
我自然不信,阿旺又说:“哼哼,方才见到你瞳仁发紫,知道你又会鬼走,我赶上前来不是要救你,而是要救柳长秋。我盘算着留他半口气好逼问东园太白的下落。但出手虽快,还是救不了那家伙,可怜这小子被你拍成了肉泥,去了那头还会怀疑是我下的手呢。”
鬼走,这是个很叫我吃惊的词。曾听月妙说,鬼走是神志异常之时的元气裂变状态,需要相当强大的汤元打底。前提是体力不支而且神志迷糊,汤元突破精神控制,一次性豁尽所有能量奔走全身,颠覆性地支配身体的超物理状态。但是鬼走毕竟是元气自卫式的感应,不辨什么逻辑是非,所以六亲不认,敌我不分,以保护身躯完整为底线,攻防之时哪怕受尽内伤也不予考虑。
许多年前我听组织的老职员说,左饮闻人能鬼走,在他之下河洛宫似乎没有第二个人有足够强大的元气进入这种失智的自我保护状态。以后过了几年,衔杯又在困境之下鬼走过,独立把彩翎城的黑帮光头党整个大本营歼灭,曾名噪一时,那也是借了酒兴发作,很难有第二次的。
我不知道自己竟也强大到了这一步,还是不信。
阿旺笑着说:“你不信,我都不信。上来牵制你还被你拍中了两掌,引得现在仍气血不畅,狼狈得很。你中了毒,但都在鬼走的时候被你自己琉璃元气催逼得差不多,刚才我又帮你随便清理清理,已无大碍。你自创的遁法挺有前途呢,伤口都自行愈合了,现在只是失血过多,吃顿好的补一补,又能披挂上阵。”
我闻言站起身来,果然觉得没有想象中的难受,欣喜之余,叹道:“连一个守门的都要鬼走之后才能打赢,太叫你失望了。”
阿旺又是个笑:“你这呆人,你以为守门的弱了么?茶禅堂守门的和河洛宫守门的可不同。茶禅堂是难攻,河洛宫是难撤。这里的礼客卒,曾经都是侍郎;卒长,曾经都是翰林,尤其这个柳长秋,从前位居四相翰林,与东园长灰、诸葛韵、皇甫鸣孤三人分庭抗礼,你一个新晋的河洛宫大夫,以这把年纪操办了十一个侍郎和一名翰林,若还要谦虚,就实在不大对头了。”
我喃喃地说:“难怪,难怪……”心底却在想另一件事,好像刚刚忽略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信息,怎么都想不起来。想到烦恼处,索性什么都不顾了,听凭阿旺定夺,问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阿旺说:“我进里面看了,所有厢房都没人,整个茶禅堂除了门口这十三太保,就是个空寨。不过好在困困知趣,在坐塌局脚之下找到一张压着的字条,是东园太白留下的。”
我接过字条:皇甫兄弟,见字速往西香城。
阿旺解释说:“皇甫鸣孤留的,虫洞在地上的开口处,正是在西香城。茶禅堂倾巢而出,志在必得,恐怕已经探得曜阁卷的下落,派了硬手去找。好在预先想到这步,让茵子回去和月妙他们商量先想办法取出来,但盼她能不负使命,想出办法尽早拿了文件离开,免起争斗。”
原来茵子是领命回河洛宫了,我想。但愿她别独自遇上茶禅堂的人才好,只要到了河洛宫,有月妙和左饮闻人他们几个,茶禅堂通天的本事也伤不了她。悬了好久的疑问总算心头一宽,旋即一阵黯然,今夜的私奔计划,也不知道何时方能兑现。
阿旺说:“这字条没动,皇甫鸣孤还没见着,他们走了也应该没多久,现在追还来得及。可惜东园太白这个人有些强迫症,不喜欢依赖高科技传话,倒便宜了我们。你若还能赶路,就和我去西香城走一遭。”
我说:“好的。”
出门的时候,见到那些人的尸身还不规则地围成圈儿铺在地上,右边那一位白衣的,已成了红衣,整个人被打得表里相易,上下难分。隐约能见到那只手里还执着一柄乌黑的枪,枪虽没有断,却已扭曲得面目全非,人已完全没有了人的形状,枪也完全没有了枪的形状。鬼走之下,确然可怕。
飘移地铁里,我忍不住问阿旺:“茶禅堂大厅墙上的那副画,一个是你,另一个是东园麟吧?”
阿旺想了想,说:“不是。你要知道,我便说给你听听。那副画是两百年前画的,当时我到彩翎城独木森林喝茶,东园麟确实和我在一起,但画里的人不是他。那天除了我们二人,还有两个茶客,一个就是画里面的那位小和尚,另一个则是执笔作画之人,是个年轻的方外隐士,擅长笔墨丹青,别人都叫他银蟾子。据说这个银蟾子的年纪也上了百年,和我一样是个怪人。银蟾子画成之后,那个小和尚则信手在纸上提了八个字,所以应该算是他们两个合作的。东园麟很是喜欢,从茶禅堂建成之日起,便把这幅画挂出来,说作画之人和画中之人是他最好的三位茶友。至于那个小和尚,后来竟也成了一代宗师,他法名辽远,你总应该听过罢?”
我说:“中和寺的辽远大师?”
阿旺说:“就是这小子。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独木森林,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那里。相去七十五年,东园麟已经不在世,银蟾子也生死不明,剩辽远和我两个人而已。他对我说了一番话,至今还能记得。”
阿旺轻抚着困困,似乎又翻出了一些稀有回忆。淡淡地道:“辽远说我戾气太重,让我随着他向佛。我便说,你一个小毛孩子,知道些什么,别人当你是高僧,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小和尚,道行远远不够呢。被我一番取笑,他也不恼怒,只是叹了一声,说,此生半参世间法,了无遗憾,只是最后渡不了你,是机缘不巧。至于道行够不够,原也不是口说了算的。结果这小子,第二天就圆寂了,还拿实际行动证明自己颇有道行,烧了好多舍利子、舍利花出来。”
我心下嘀咕,只怕辽远大师口上这么说,心中还是遗憾的,最终没能消解了阿旺的乖戾,否则也不用多作解释。
阿旺笑了笑,似乎能看透我的念头,说:“无论如何,那天我是着实伤心了一回,也给他赚了些泪去,总算是陪了我七十余年的小友。平日除了喝茶,其余细末观念虽不能尽合,却也算是至交了。加上去向不明的银蟾子,往后这百年来,就没有第四个人能真正陪我喝茶,对这三个茶友,我毕竟是时时想念的。”
两人说完一番话,各自绕着心事,不多时已到了西香城,出地铁看去,满城灯火,风物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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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午冷冷地说:“让开。”
茵子说:“你要做什么。”
我一脚踢起地上的离心棍,探手拿住,说:“还用问,这小子要杀我,你让开吧。”
说完我伸左臂搭在茵子肩上,向右撩开。然后听见月午吼了起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还敢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