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五味翻涌,不知道要怎么对茵子解释。我说让她同我出去走走,直到叔叔回来。
茵子从石板桥栏上轻快地跳下来,说:“嗯,有些饿了,去吃东西吧。”
昭然东大街的食坊繁荣,几乎和风竹城的美食街一样,我们挑了家汉菜馆,在二楼靠窗处坐下。这家汉菜馆便是井凉小寨,两层的木质酒楼,装修很古朴,特别有南世界的风格,在北方已经再也找不出这种调调的建筑了。窗外是一个天然大湖,水气迷蒙,远处有绵延的山,湖上有楼船,南方人真是闲情漫漫。这应该便是颍川湖了,茵子说:“那边有湖心亭,看见么。”
我没有理会湖心亭,我说:“难道你不想问点什么?”
茵子看着窗外,说:“也不必着急,报仇没什么让人兴奋的。”
我心下暗叹,告诉茵子,暂时没有结果,到目前为止各方证据还是表明纯属天灾。但叔叔的话也未必可信,要待他回来,把纸条给他过目,好好地打探。茵子点点头,说:“刚才收到月妙的消息,茶禅堂八大翰林都到了中和寺,已经和我们的人起了冲突。”
我说:“是么,有八个之多?月妙要我们回紫微城么?”
茵子说:“月妙知道鱼王艾罗伏诛,三亿点数已存入你的帐户。那边她还蛮有把握,让我们只管继续追查凶手。另外,我倒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茵子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仿佛她从没好好地看过我似的。有那么一个刹那,我怀疑我能察觉到她清澈的瞳仁里面,忧伤如同窗外湖面上的岚气,迷蒙地荡漾。茵子说:“以后再说吧,好饿。”
我虽有些疑虑,但没往心里去。我从来就是个随意的人,后来想起那天的话,如若我再追问几句,也许可以改变我们的结局。
上了四道菜,雪莲子、荔枝酽汤、葱烧海参,最后是松鼠鳜鱼。上菜的伙计很口舌,滔滔不绝地介绍菜的来历,还说做松鼠鳜鱼的那位厨师刀法很是了得,以前是在道上混的,快刀杀手,切人比切菜快。向河洛宫的人介绍杀手,是件很有趣的事,我给了伙计一些小费,让他住口。
伙计下楼之后,湖面的水气被风带着灌进了楼,一道灌进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琴声。夕阳下,可以看见远远有个宽姿绰约的人影,立在一叶扁舟之前,缓进徐行,琴声越来越清晰。我极目望去,大吃一惊。
茵子也已经注意到了,说:“是徐离紫妖,这个盲女人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天知道。
这次看的很清楚,徐离紫妖身着无袖旗袍,蓝底紫花,小盘一个发髻,面如璞玉,略有显露的精致小腿下面履着双典雅的高跟鞋。双目微阖,右手捏弓,轻搭在弦上稳稳地拉出一段忧邑的曲律。这些忧邑而邪僻的音符如烟如雾,似近还远,把整个井凉小寨所有的食客都定住了,痴痴地听,静静地看,如同神志已被集体绑架。
小舟行至窗下,徐离紫妖轻提云足上了岸,走进酒楼。音乐没有停止,直到她步履悄然地走上二楼,立到跟前,才把弓轻轻从弦上摘下。这个动作看似优雅,但我却暗聚琉璃元气打醒十二分的精神,因为我亲眼见过这把奏出让空气中充满幻想的音符的弓,曾经把艾罗庞大的身躯纤割成了一地的肉块。酒楼其余的人大约被徐离紫妖的美貌所震慑,唯闻呼吸之声,全无耳语细言。
我终于定了定神,说:“你找我们,什么事?”
徐离紫妖闭着的双眼微弯,笑着说:“来同你结帐啊,我一离开风竹城就让人把酬金数额通知你,你的通讯腕带是干什么用的。如今太阳快落山了还没到帐,我便过来看看你是不是想赖账。”
我虽觉得她的理由有些牵强,还是故作镇静地说:“催债这样的小事何须你亲自动手。”
徐离紫妖说:“本来确实是侍郎的任务,只不过以你们的身手,侍郎全到也未必凑用的。联盟里又只有我这个闲人……不说这个了,酬金是不高的,五千万,请埋单。”
我说:“不付便怎样。”
紫妖说:“便这样。”
餐桌被对开了,包括桌上的那条松鼠鳜鱼和那道雪莲子,连盘子一起被劈成了对称,而我根本就没看清楚她挥动琴弓。若她以这种速度攻击我,我连提掌招架都来不及。我想,酒楼伙计口中那个刀法很快的厨师,挥刀的速度应该不如紫妖吧。
本来我和茵子的目的是要抓个茶禅堂的人追查凉袖的死因,但后来既然决定罢工了,计划去海岛上隐居,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茶禅堂出来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加上现在看见紫妖的这一手骇人的速度,我就越发犯不着和他们对着干。而且紫妖也算很友善了,在他们八个翰林与河洛宫冲突的这段时间居然仍能保持对我先礼后兵。
我正决定跟她乖乖地付钱。却看见茵子飞身而起,一束冰凌朝徐离紫妖的胸前甩过去。紫妖脸色一沉,右手扬起。
冰凌在瞬间被切成了数十段跌落,那是种根本无法想及的挥弓速度和精准度,但让我更无法想及的是茵子的愚蠢。几小时前才提醒我要避免与徐离紫妖起冲突,现在竟不同我打招呼,自管自主动发难,真不知道她聪明的脑袋这次怎么运作的。
要阻止已然迟了,茵子大约打算好好地干一场,踏出摇云步,空气陡然间大块大块地塌缩,数不尽的冰凌从四面八方朝紫妖奔去,当然了,湖边的空气中水气盎然,是使用冰凌的最佳地点,这个地形茵子还是利用到的。二楼的食客见冰凌乱飞,恐有池鱼之殃,皆哄然而散,夺路奔了下去。于是我也唯有硬起头皮兜个圈,移到紫妖身后,探掌便往她后肩印落。
好在我知道以现在的情况,徐离紫妖面前是无可闪避的冰凌,后面有我琉璃掌风,再神通广大的人也无法全身而退了。如今是骑虎难下,要一鼓作气击倒她,若被她有反击的余地,只怕我和茵子会和鱼王艾罗下场相当。
但是,身处绝境的紫妖却并不张惶,冷笑道:“河洛宫的人赖账,说出去难堪了。”
前半句话尚在面前,后半句已在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用琴弓割开了酒楼的楼板,抱着小提琴,从孔中落在了井凉小寨的一楼。那就意味着,那些漫天的冰凌全都冲我而来。我叫声郁闷,双掌翻飞,瞬间把琉璃元气催发得空前强大,把冰凌全部震得粉碎。霎那间空气中湿气弥漫,满是湖水的味道。
茵子蹙着眉看了看我,用联遐术说:“分头跑,回清凉府!”
说完不等我回应,转身破窗而出。
我想既是分头,那便要和茵子反方向跑,于是头也不回,脚下着力,倒撞过去。等我发现那些看起来貌似木头墙的原来是墙纸,墙纸后面的原来是石头的时候,我已经撞得整个背脊又辣又麻,暗骂酒楼仿古仿得不专业。
此时徐离紫妖又缓步走上楼来了,并拉出一首让我晕眩的曲子,几乎连迈步的力气都被吞噬掉。我强自克制自己的意志,把精神力提升到蓝色级,提掌俯身下击,依样画葫芦把楼板又打穿了个洞。我纵身跳到了楼下,夺门而走,往茵子奔逃的反方向狂奔,边奔边想,今天在南世界总共吃了两顿饭,却打坏了两家餐馆,实在有点丧心病狂。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回头张望,徐离紫妖已不在身后了,她兴许是因为穿了高跟鞋不便追杀,甫出门便和我的距离越拉越远,现在更别想追上来。
我径自跑进清凉府的时候,茵子却还没到。我走进客厅,叔叔已经在家了,斜躺在沙发里,烟斗掉在地上,撒出些烟灰,把地毯灼烧出一缕淡淡的烟。叔叔的眼睛看着我,已然没有了生气,我知道,叔叔已经死了,那个叫小莎的女佣,扑地趴在几米之外,也没了气息。
两人都没有外伤痕,表情平静,和猝死没有分别。我在沙发对面坐下,看着这个吃晚饭前才认识的叔叔,相认不到半天的亲人,脑中一片空白。
疑点太多了,但是半个都没法解开,我似乎觉得在黑暗的旮旯里有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自己,要把我逼上绝境。线索就这么断了,我痛恨我的无能,我觉得自己就像命犯天煞,从小到大把所有的亲人,甚至完全无关紧要的黑木、女佣,都逐个逐个地克死,我根本不该靠近这些人。我想起叔叔说的话,既然活的很好,何必相认,何必再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