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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铺老板娘看到两个奇怪的年轻人着地坐在她店门口吃橙子,本就有些好奇,此时听茵子提及清凉府,便插嘴说:“你们是来找清凉府的么?我晓得的呦。”
茵子问:“那阿姨,能告诉我们么?”
老板娘说:“可以的哟,清凉府么就在前面,西街三百五十号宁彦先生的家。宁彦先生在自家四周挖了一圈好几米深的大水池,把房子围起来,做得很像东大街颍川湖的湖心亭。宁彦先生又特别好客,夏日里时常叫我们这些邻居过去,到他家的大水池边乘凉哟,昭然西大街的人就给他的四合院起个名字叫清凉府,哟,那地方真是要的,我每次去都给宁彦先生带很多时鲜水果……”
茵子说了句谢谢阿姨,便和我快步地离开了。因为老板娘似乎言无不尽的架势。
所谓的宁彦先生的房子,比左近的宅子都要大些,可能是个大家族。我上前执起朱环扣响了门,没有回应。茵子越过我伸手按下了左边的可视电话叫门钮,说:“有时候门环是装饰用的。”
宁彦先生的庭院果然和水果铺大娘说得一样,四面环水,人工湖的面积几乎比住宅面积大两三倍,湖面宽五米有余,有四座窄紧的石板桥分居四方一脚跨到了湖对面。水中有些水草和生氧石,成群的彩虹鱼没头没脑地游,景致美妙。跟着年轻的女佣走在桥上的时候茵子说:“我们今天碰到的尽是财主。”
客厅门打开,一个穿着暗红色睡袍的家伙斜躺在沙发上抽烟,烟斗精致古雅,头发则乱如鸟窝。女佣说:“客人带来了。”说完便退下了。
宁彦把烟斗放下来,眼神在我身上来回扫描,惊愕之情铺了满脸。我的表情估计也和他相同,因为我发现眼前这个中年男子的相貌,长得实在很像爹,两人就此默不作声地相互对视,竟是心潮澎湃。好半天,他才起身问道:“小海?”
我点点头,心里隐隐地觉得,这个宁彦和我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于是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一脚跨过矮几捉住我的双手,说:“你终于还是找来了,我是你叔叔啊。”茵子和我都傻了。
我半天才推开他,定了定神,说:“爹从没跟我提过他有兄弟。我从出生起也没见过你。”
宁彦刚要说话,见到女佣进房,便住口,静静地等女佣为我和茵子递上两杯茶又退出去。宁彦让我和茵子在沙发上坐下,捏着烟斗在我们面前来回踱步,不时看看我,一面走一面叹,一面叹一面看。
宁彦最后深深吸了口烟喷出去,看它们在天花板上散尽,说:“哎……这要我从何说起。你既然找上门来,我以为你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怎么会这样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哎,是你父亲自己不好!十多年前的事了,要我从何说起!”
宁彦言辞激动全无伦次,但还是在走动中很警觉地不住地瞥茵子,显然有些话不愿当着茵子的面提及。我正想告诉宁彦,她是自己人,茵子却很知趣地起身,说:“你们谈,我闻不得烟味,去庭院走走。”
也不等宁彦回话,便端起茶杯径自出了客厅。
宁彦看着茵子走到视线之外,才说:“去我卧室说话。”我忐忑地随宁彦进了他的卧室。宁彦的卧室陈设出奇简单,正中是一张两米见方的大水床,另有一张写字台和两张梨花木椅,梨花木椅上铺着水垫子,椅子之间有张梨花木茶几。此外什么都没有,透着股说不明白的诡异。
宁彦示意我在梨花木椅上坐下,从写字台上的公文包里拿出ID卡递给我,上面的名字是:敦煌宁彦,而我爹,叫作敦煌宁康。我本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叔叔充满怀疑,可敦煌之姓满世界屈指可数,再加上他和爹的面貌有七成相似,眼神锐利,双目皆在面部中线之下,天庭饱满额角分明,家族的脸型是骗不了人的,这让我把最后的疑虑打消了。
他又开始踱步,东西向来回六趟之后,说:“小海,有很多事情明明是坏事,最后却不一定坏……很多事情明明是好的,结局却会很凄凉。关于我和你父母的事,本来是很难开口的,但我也着实没什么心虚之处,你都长大了……”
宁彦出神地看了看窗外的茵子,说:“其实当年是我先认识瑶瑶的,我和瑶瑶订了婚的……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带着她去见了你爹,因为我根本想不到他会卑鄙到抢自己兄弟的女人。”
我抬手在梨花木茶几上按了下去,茶几瞬间就废了,扑啦啦一阵乱响,叠成了堆碎木头。瑶瑶就是我娘,他不叫弟妹而直接叫娘的小名我已很不是滋味,还说爹卑鄙,我自然怒火中烧了,再加上忽然听到这种突兀的事体,心中郁闷难当,掌力顺势喷薄。
我说:“你既然说我长大了,就别忽略起码的尊重。”
叔叔看到我脸上的可怕神气,也着实吓到了,呆呆地对着地上的碎木头看了会儿,说:“你说得对,我不好,只是我对你妈妈的感情太深了……我也明白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事到如今,我都尚未娶妻。”
虽然我很不情愿听他述说这些上辈的纠葛,但听说他这十多年来仍坚持单身,我不禁也觉着几缕没来由的难过。
叔叔说:“自从你父母相爱之后,我便同你父亲断绝了关系,迁到南方来定居,我发誓一辈子都不原谅他们……我以为我能做到的,直到你们兄弟俩的出世。”
叔叔停了停,看看我的反应正常,才接着说:“我得知他们生了双胞胎,就觉得那股恨已经消停了大半,毕竟血浓于水,你叫我怎么不记挂。我虽孑然一人,那也是我自己甘愿,至于是不是对得起祖宗,都要看将来去了那一头有没有勇气面对了。可你父亲却绝不能学我,所以我听说他和你母亲生了双胞胎,真的替你们一家高兴……难受的是最后才听说其实是连体儿,又为了其中一人能正常成长和生活,他们不得不忍痛切除另一个,我就越发没有恨的感觉了,我的这点痛苦,对于你父母要亲手判决自己孩子生死的痛楚,能算得什么……”
我脑中轰隆隆一片如遭雷殛,霹雳不尽来回奔腾,后面的话已听不灵清。“骗人!”我怒吼一声,长身而起,探手把叔叔掐住,凌空提起。
这些年来,我始终隐隐觉得橙死得蹊跷,虽然也想到过类似的假设,毕竟因为自身的负罪感讳疾忌医地立时克制住不再想下去。焉知十余载,重有知情人正面揭开了这个对我来说最恐怖的真相。我心中悲恸,仿佛地动天摇,跟前的景物瞬间败碎崩塌,到处飞散。若不是眼前发黑,我兴或真的会活活扭断叔叔的脖子。我手一松,仆跌在地,听见叔叔剧烈的咳嗽声,随后通体无力。
我觉得昏昏沉沉,从前的回忆一点点坍塌成了碎片,那些碎片掉在地上融化不见。许久,叔叔掐我的人中,将我弄清醒。我浑身乏力,渐渐清晰地看见他脖子上已然发青的指痕,我说:“对不起,叔叔。”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叔叔眼睛又红了,把我扶起来坐到水床上,说:“小海,不要紧,这不怪你……又是我不好,我以为他们早就把事情告诉你了。”
“没有”我说,“他们来不及告诉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追查他们的死因,我想你一定知道十年前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叔叔不说话了,痴痴地看着我,似乎在决定一件空前重大的事体。我突然坐起身,厉声问:“火是不是你放的?”
叔叔说:“你疯了!我怎么会!那只是巧合,新闻也报导了是遭到连续雷劈引发的火灾,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他们是有愧于我,毕竟是我哥哥和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他们出了事我会好过么……”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叔叔说:“我有找过你的,可是遍托了人都杳无音信,你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五年前你爹娘的忌日,我才在公墓认出你来。当时你带着外面那个女孩子,我看到你的相貌就想起你父亲,心里难受。再看你华衣锦服生活似乎很富足,又已经有女孩陪伴了,当时就决定,这辈子还是永不与你相认为好。其实每年我都会跑去紫微城哀祭,有几次看到你,我便在那些墓碑后面躲起来,我想你活得很好,何必再给你添麻烦呢。谁晓得今天你会自己找上门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正要和他说今天早上那张匿名纸条的事,短促的机械鸣叫打断了我的话头。叔叔看了看通讯腕带,说:“完了,我约了人吃晚饭,已经迟了……这些年我始终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派人跟踪过你全都跟丢了……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你可以自由出入,这是大门钥匙,你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