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冰库的寒气渗入茵子的体内,她倚在我肩上瑟瑟地抖。我抽出左手,环过去把茵子轻轻搭住,让她能够靠在我胸口,我也觉得冷了。
我在她耳边说:“讽刺的是,十年前我们一起从炽热的火焰里幸存,十年后我们一起在刺骨的冰库里死去。”
茵子闭上眼说:“海,不要提从前了,现在挺好,我们就这么睡着了,也免得向河洛宫交待……”
说完这句,她便再也不开口,如同在我怀里睡熟了。我捉了捉她的手,已经被冻得冰冷,我知道她毒性已彻底发作。
每有提及十年前的大火,茵子都讳疾忌医避而不议,我想她对她妹妹茜子的感情不会比我和橙之间浅几分。如今我们共同的仇人就在南世界的巨木城昭然大街清凉府,地址都已经给出,却永远没机会追查。不止如此,今天早晨离开紫微城时在心里定下的三个任务,追捕杀害凉袖的凶手,刺杀鱼王艾罗,为家人报仇,竟然一个都完不成。
我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发现嘴角乏词,还不如不说,头已经昏昏沉沉。我向茵子的脑袋边蹭了蹭,再次闻闻她的发香,突觉心头一宽,恍然间什么都不缺了,便就此死掉,也是个安澜的造化。唯一遗憾的是,这里其他人太多了,即便都闭着眼悬浮在罐子里不说话,似乎还是有些焚琴煮鹤。还有就是艾罗可恶的脸,笑吟吟地,那么讨厌。
头痛欲裂,望出去眼神已有些恍惚,那些紫蓝色的液体罐子在眼前旋转,每个都仿佛在分离,变得越来越多,似是要把整个世界的人都装进去。艾罗的全息影像也在分离,变得越来越多,似是要在我弥留之际让我好好地不爽一把。
我收摄神志仔细看了看,发现艾罗并非分成了很多个,而是很多块。大约是十七八块吧,脑袋自然也被分了,都逐个掉下去铺成了一摊,一杯茶掉在地上打翻,混在了血里面。那落在地上的半个丑脸依然是笑吟吟的,他庞大的身躯就此变作红艳艳的几堆肉块,放在冰库里估计也该占掉好大份的空间。全息影像消失之前,我看到了一把小提琴和一只优雅的捏着琴弓的手。
恍惚中正前方那道代表着死亡的衡门缓缓打开了,有人走进来。昏暗的灯光之下,可以看出是位中等个子的女人,没穿披风,只裹着件旗袍,身形妙曼地靠近我们,最叫我郁闷的是,她抱着一把小提琴。
女人在离我们数十米的地方停下来,用食指和拇指优雅地扣住弓,微微侧首,把马尾搭在小提琴上拉起来,发出了一记音色绝好的滑音。也只有这一记,她便停下来,又把小提琴抱在了胸口。走到我面前蹲下的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的脸。这样完美精致的面部轮廓,根本是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那种典雅气质纯粹类似古华夏血统的美貌,让我想起幼时,橙看的一本书的封面,好像叫《古今美女百科》。除了闭着的眼睛,其他部分完全相同。
她突然开口了,用一种充满魅惑的声音说:“武节大夫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世上的事物只能近乎完美而不能臻达的,我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不能喂你吃解药,你应该还有力气自行解决的吧。”
她完美的唇线只离我的面孔几个公分,这段话软绵绵一字字轻吐出来和着兰气尽数磕在我脸上,若非她马上把两瓶药水塞到我手中,我几乎要被这种妖娆的气氛迷昏过去。我把左手从茵子身上抽回来,给她灌了一瓶药水,随后自己喝了一瓶,味道像略带辛涩的刷锅水。但此时这瓶像刷锅水般难喝的药水仿佛比鱼肴馆的鱼羹还鲜美。
她起身说:“这是我们联盟的翰林自制的百毒解药,不知能不能奏效。另外,我用声波的回馈确认位置和面貌,倒发现你们两个人的相貌都这么稀有,实在难得,你们认识很久了么?”
我听过很多人说起相貌,却从来没个形容词是“稀有”。我点头说:“从小就认识。”然后才醒悟到,她是看不到我点头的。
她似乎陷入沉思,沉思过后浅浅一笑,说:“那样啊,那你便好好照顾她。”
我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我自然会好好照顾茵子。
我说:“无论如何,谢谢你。”
她转身走了,抱着小提琴妙曼的离开,说:“不必了,在收到酬金之前保护委托人人身安全也算我们不成文的义务之一。目标完结,等我们的人评估后会通知你酬金数额。”
果然是茶禅堂的人,我想。我们始终在找茶禅堂的人,始终想逮住一个来找出凉袖死在河洛宫的线索,却想不到被茶禅堂所救,还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离开,实在是讽刺。就像外面冰镇着上万条鱼,里面罐装着上千个人一样讽刺。
旗袍女子走出衡门之时,还能听到她轻声说了句话,轻得浮在了半空:“这地方太冷了……”
等我和茵子走进警卫室时,艾罗已经发臭了,臭的真快。两个警卫的身子斜靠在墙边,脑袋滚在地上和艾罗的那堆混在一起。茵子看着这一幕令人作呕的场面,瑟瑟发抖。我拉了拉她的手示意离开这个鬼地方,却发现她的手心全都是汗。
走出海洋荣耀大门的时候,我说:“你变了,以前看到这些你不会害怕。”
茵子摇摇头,说:“你知道那个盲眼女子是谁么,她是茶禅堂东园太白麾下最凌厉的三大杀手之一,翰林太阴徐离紫妖,用琴弓杀人,弓不见血,最可怕的时候,可以直接用音波攻击,包括夺人心智的精神性攻击和直接切肤的物理攻击。我想说的是,幸好我们是被毒得没法活动,若按原计划和她动起手来,你和我连全尸都难留。”
我说:“三大杀手,另外两个是谁?”
茵子说:“分别叫皇甫鸣孤和南宫葱。全是茶禅堂的四象翰林。”
我说:“你为何这么清楚他们的情况?”
茵子说:“是你自己在河洛宫出没得太少,总是接了任务就走,这三个人都参与了十年前与河洛宫的大战并全身而退,左饮和捷步好多次都有提醒我们要留意这三个人。我也只知道三个,茶禅堂内部别的好手,我都不清楚的。”
茵子的神色有些古怪,让我想起刚才徐离紫妖那句奇怪的话。我突然问:“茵子,你以前见过徐离紫妖么?”
茵子惊愕地说:“怎么可能,我从没见过茶禅堂的人。”
我面无表情地哦了一下,说:“无论如何,刚才的死里逃生让我彻底地想清楚一些事,我决定马上去巨木城,把害死我们家人的家伙找出来解决掉。然后和你离开世界大陆,我们可以去人口最少航程最远的玛雅岛,就当我们已经因为任务殉职了。”
茵子的神色已经很兴奋了,说:“真的?”我说:“一言九鼎。”茵子说:“河洛宫会找到我们么?”我说:“短期之内不会,之后都世界大战了,谁还顾得上找两个任务失踪的杀手。在战争前夕玩蒸发,可以玩得很彻底。”
茵子哭了。
我说:“干什么,明知道眼泪对我没用。”
茵子哭着笑着说:“没什么,今天的惊喜实在太多了。”
我说:“你边哭边笑的样子,很丢脸。”
巨木城。
我们一出巨木城飘移车站就拦了辆出租车,说:“昭然大街清凉府。”司机让我们下车,说:“昭然大街是基督徒的住宅区,我是犹太族后裔。”
我重重关上车门。
又拦了辆,一问是个信佛的,说不碍事,哪都能去,只不过不知道清凉府在哪,要沿着昭然大街找,会要很多车钱的。我说不碍事,多少都有。
昭然大街真的很长,长得叫人发指,前后不见首尾。大街两边全都是四合院,很难想象住在这里面的居然是基督徒。找半天只有一家叫井凉小寨的酒馆带了个“凉”字,全无“清”和“府”的踪影。一个多小时之后我刷给司机几千元的信用点,和茵子下车,站在昭然大街街边水果铺前茫然若失。
我向水果铺的老板娘要了袋橙子,每个只有乒乓球大小。
这是巨木城的薄荷一口橙,我对茵子说:“小时候爹时常到巨木城来参加技术交流会议,顺便带些回来,那时候还喜欢吃天市城的琉璃糖。”
茵子吃着橙子,静静地听我说些琐事。她的嘴巴不大,分三口才吃了一个,笑嘻嘻地说:“我猜整条昭然大街也只有这些橙子是清凉的,这个水果铺倒应该叫清凉府。”
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