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多少有情人说不清,但其中能在彼此间写下2000多封情书的应该不多。张道藩称蒋碧微为雪,蒋碧微称张道藩为宗,而他们彼此间曾留下许多情话,在蒋碧微晚年,这个一向无所畏惧的女人又将她和张道藩之间的情书全部收录在《我与道藩》中,然后公开出版,此时,张道藩还在人世,而不久之后他就西去,不知是被蒋碧微此举惊吓的,还是对她的大作心满意足,无论怎样,他们之间的情书都是值得一看的,通读下来可谓动人心弦,而其中有些也堪称名篇佳作。
在张道藩给蒋碧微的情书中,有一封题为《所有的眼泪往心里流……》的情书,可以说是一首爱情的小提琴曲。
雪:
上月二十七、二十九、三十一各信,常在身边,夜间放在枕头下,不知已看过几遍了。
我们的问题,已经到了最严重的阶段,我总觉得不久就会发生什么事故,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你说“我恨我没有勇气脱离你……”,“要是有办法能够教你忘掉我,或不爱我,我真什么都愿意做……”过去我也曾想了许多办法,可是都做不到,就是做到了断绝关系,也未必会使你减少痛苦,甚至于也许会发生意外……。
心爱的雪,你这许多话简直可以说是我写出来了,这可见我们心心相印,也可见我们所见皆同,更可见我们为了将来苦思的结果也正一样。啊,可怜的雪,不幸得很,这也就是我们爱恋到如此地步的因由!还有什么办法想呢?我早已告诉过你,你对这事是无须自恨自责的,我现在再重复的告知你,一切的罪恶都是我所造成,我自己的毁灭,或我家庭的倾覆,你都不应该负任何责任,当然,我们也要想种种方法,使我们不致毁灭,使双方的家庭不致倾覆,万一不可能的话,那我只希望毁灭我自己,而不累及我最心爱的雪,我也只希望倾覆我的家庭,决不愿我心爱的雪为我牺牲那一对聪明可爱的儿女。
这不是虚伪的谎话,而是心底里呕出来的心语,也是我对于“爱”的最高理想,最忠实纯洁的观念,世间要有那样一个愿意他所爱者与他共同毁灭牺牲的人,那就不配讲爱情了。至于那些因爱生恨,以致欲置自己心爱者于死地的,除了他根本是自私自利而外,其实还是基于爱,不过这已经形成了变态的爱,疯狂的爱,无理智可以制服他,这种人只是可怜,不算可恨。
我们的爱恋,既出自真诚,你不愿意我毁灭,我不愿你毁灭,因此不能不努力求万全之策,此策固然不容易求得,但我们必须尽人事,才不至于后悔。我们相爱到如此境地,要想断绝关系,怎么可能?你既然知道即令想了许多违心的、不自然的办法,做到了断绝关系,不特不会使我减少痛苦,甚至于会发生意外,那我就求你千万不要自苦地去乱打主意了。(因为纵使你做了,我也不会相信的,譬如你让他悔过,容许他回来,或者另外爱了一个人,你想你能教我相信吗?)
所以你这种“决心”和“大无畏精神”都是用不着的,我既觉得危机四伏,恐生意外,你也感觉不安,同时欲彼此断绝又不可能,要想立刻如愿更做不到,我左思右想,现在只有一个“避免大祸速发”的办法,这个办法就是:一、抱着“有人有世界”的信念,想种种方法,使我们不致毁灭,静待一个有利时机及环境,来安慰和满足我们的苦情,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二、极力用理智克服我们的情感,所有的眼泪往心底里流,一切的情感寄托在秘密的笔记上,无论彼此因为想念如何苦痛,都不表现于信札之内,只以普通信件往来传达彼此生活实况,欲做到第二点,我们必须:三、彼此之间绝对信任,不致对于爱情有任何变迁;四、对家庭态度改善,作合理的应付,使能相安;五、将一切精神时间,寄托在自己所任的工作上,常常想着:“我能将我的工作做好,我的事业有进步,才是我心爱的人所期望的,我对他的爱,就表现在这里。他见我多有成就,有以安慰,也足以夸耀于人。”
心爱的雪,你对于这个提议赞成吗?要是赞成的话,我们就试一试,要是真有上帝,真有爱神,我们又能够这样做去,我想我们此生此世,在未死以前,一定会得一个有利的时机和环境来安慰我们的。这个时机和环境,谁知道呢,也许很快,也许三年五年,甚至要到十年八载以后;心爱的雪,我们不必怕,我们既把我们的爱,作为我们此生此世对于爱的总结束,哪怕我们到了六十岁(只要我们能够活到那时候),还是相爱的!何况决不至于等那样久呢!“海枯石烂,斯爱不泯”之语,你的宗是终身不会忘的!心爱的雪,世界上谁还夺得了你的“宗”,谁还敢夺去我的“雪”。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咱们等吧!耐心地受苦地等吧!等我们有利的时机和环境来临吧!
宗
而蒋碧微给张道藩的情书也同样情深意绵:
宗:
心爱的,我想你;我行动想你,我坐卧想你,我时时刻刻想你,我明朝朝暮暮想你,我睡梦中也想你。
宗,我有一个谜语,要请你猜猜,若猜中了,我会给你一千个吻作奖品,若猜不中,那就罚你三个月不准吻我,下面便是谜语:
心爱的,我想你,我行动想你,我坐卧想你,我时时刻刻想你,我朝朝暮暮想你,我睡梦中也想你,我至死还是想你,到天地毁灭我也还想着你,可是有一个时候,怎么样也不想你。请你猜猜,那是什么时候?
宗,给惯坏了的雪,她心上正在恨你呢!因为她别了你九天,只接到你一封信,使她不能满足。
又如:
宗:
你猜的谜语,第二点是完全不对的,因为当我想着你会爱别人时,足见我还是在想你,第一点虽然近似,但确不是我所想的,我现在告诉你吧,这就是“当我见着你的时候”。因为我能看到你,当然不会再想你了,所以你猜的只能算是不对。你说我罚你的条件太过分了,那么我就把它打个对折,算一个半月吧!你同意不同意呢?
其实你尽管不同意,我想你在一个半月之间,也未必会见到我,所以这也是白说。你六号的信上有这样一句话,“最会事聪明小妹妹”,我看了实在不懂,所以把它写下,罚你再好好地写给我,因为那样一句亲切的话,竟把它写错了,还能不罚你吗?我前几天因为种种的烦闷,所以又胡思乱想地盘算着要疏远你,想第一步和你少通信,但是越要这样做,心里就越苦闷,越苦闷,就越想写信给你,所以弄得这几天反而信写得更多。
你说这不是孽障吗?昨天我又把你所抄的信翻了一翻,看到有天我给你的信上说“我此时始知愈想与你分手,愈觉得爱你而不能一日无你,除死而外,无他法令我绝你矣!我虽想以后不再给你写信,但真能做得到吗?想我除你之外,能向谁去诉我的苦痛?并且举世又有谁能了解我,而给我安慰,要是连你都失掉了,那我简直无生存的意义了。”哪知到了今天,还是这种情形,真叫我毫无办法。你说现在把一切人都忘了,教我应该满足而且更爱你,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才算更爱你,我只知道我除了你之外,我不特把一切人都忘了,并且连一切事都忘了。
你知道我一向无论在文字里或口头上,总不会有很热烈的表现的,因为我觉得爱是自己的事,并不是用以表示给被爱的人看的,所以用不着经常把它表现出来,但是尽管有这样的想法,而不自觉地流露,竟无法制止。我近来竟还有一种不好的心理,就是我常常会测验自己爱你的程度,倘使我果真会毫不在乎地不爱你,那我就也会不顾你的一切,而和你断绝的。并且我还深深地盼望会有这一天的来临,因为我觉得倘不如此,那我们就得要有其他办法,总像现在这样地爱下去,就是毅力最大的人,也未必会支撑得住,终究是要闹出事来的。
蒋碧微说的不错:“总像现在这样地爱下去,就是毅力最大的人,也未必会支撑得住,终究是要闹出事来的。”
1949年1月,蒋介石宣布下野,退居到浙江奉化老家,长江对岸重兵云集,南京危在旦夕,国民党在大陆的政权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崩塌,此时身为国民党中央常委、宣传部长的张道藩首先将夫人苏珊和母亲、女儿一起送到了台湾高雄,与当时在港务局就职的姐姐姐夫同住。然后,他带着蒋碧微一起从南京去了一趟杭州,在这里度过了两个半月的二人世界。3月,国共和谈破裂,大战不可避免,国民政府也迁往广州。4月,张道藩就安排蒋碧微去了台湾,而蒋碧微的一双儿女此刻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阵营,而蒋碧微为了能与张道藩在一起,不惜与儿女们分别,天各一方。5月份,张道藩也由广州撤退到台北。
也就是在这一年,苏珊的姐夫调到法属克里多里亚岛上去工作,苏珊早已知道张道藩与蒋碧微之间的恋情,她曾向蒋介石告状,蒋介石就让国民党元老吴稚晖调解,吴稚晖为此既找过张道藩,也找过蒋碧微,但无济于事,两人如胶似漆,根本不为所动。
苏珊为此也曾提出过离婚,但张道藩身为国民党高官,要考虑离婚对中法关系会有所影响,因而没有答应。此时,苏珊见张道藩来到台湾仍然与蒋碧微情深意切,不免心灰意冷,于是和母亲、女儿以及张道藩的六妹舜琴一起去了克里多里亚岛,在此一住就是十年。
在这十年中,张道藩历任历任交通、内政、教育各部次长部长,1954年官至立法院院长,又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没有了苏珊,张道藩与蒋碧微在十年中俨然就是夫妻,蒋碧微也公开住在张道藩在台北的家中。
1953年9月,一代大师徐悲鸿谢世,蒋碧薇得消息,似乎并没有多少悲伤,她的身边只是还珍藏着早年与他同在巴黎生活时购买的一块怀表,仅此而已。
1958年底,蒋碧微和张道藩一向激情四射的爱情火盆终于到了降温时候,他们之间已经彼此倦怠,张道藩告诉蒋碧微,他想去克里多里亚岛了。但似乎蒋碧微这一边的爱情之火还在燃烧,但她明白张道藩已经做出决定,为此,她以去南洋考察探亲为名,于1959年1月先行一步,而在临走前,她给张道藩写了一封长信,希望重新用旧日的信筏点燃张道藩即将熄灭的爱情之火,但又希望张道藩能有一个完整的家,看起来她的心很矛盾。
你我用不尽的血泪,无穷的痛苦,罔顾一切,甘冒不韪,来使愿望达成,这证实了真诚的人性尊贵的爱情是具有无比力量的。现在我们再回顾四十年来的重重劫难,不是可以会心一笑吗…
宗,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还是坚持那么说,真挚的爱无须形体相连,让我们重新回到纯洁的爱之梦中。
宗,我请求你,别再打破我这人生末期的最后愿望,我已经很疲累了,而且我也垂垂老矣!虔诚地祝福你和苏珊以及可爱的丽莲……
这是蒋碧微给张道藩的最后一封情书,此后不久,张道藩还是踏上了飞往克里多里亚岛的飞机,1959年3月,他返回台北,随后,1960年4月,素珊和女儿及张道藩六妹也回到台北,张道藩与妻子女儿入住立法院公宅新居,一家人重新团聚。这一年,张道藩六十四岁。
离开张道藩之后,蒋碧微开始写自传,写她和徐悲鸿、写她和张道藩,1966年,《我与悲鸿》和《我与道藩》出版,共计50余万字。在她的自传中,她坦言道:“我以真实为出发点,怀着虔诚之心,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我半生的际遇……抒写我所敬、我所爱、我所感、我所念的一切人与事,我深信我不会损害到任何一位与我相关人。”
她也就是这样,“以真实”为出发点,怀着虔敬之心将与情人张道藩的百万字情书及至半生的情爱诉诸白纸黑字,在“衷诚感恩”之念下解释自己的“毫无睚眦必报之心”,显然,这不是她的辩白,而是她的倾诉,尽管这个女人看起来十分强硬、十分狠辣——包括她的身形,都显得十分高大,她身高很高,看起来与男人不相上下,但实际上,她仍然是那么的柔弱,一生都在用情,肆无忌惮地用情,大胆热烈地爱恋,不管不顾地追求,但她的一生实际上竟然那么悲情——如果从婚姻角度来看,她这一生实际上从未结过婚,她与徐悲鸿始终是同居,她与张道藩始终是情人,到头来,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又何尝没有哀伤呢?
她既不想解释,也不想伤害谁,只是想倾诉,她说:“不会损害到任何一位与我相关的人”。其实,她出版自传也是在完成张道藩的心愿,张道藩曾说:“唯文字可以使我们遗留点痕迹在人间,我们的相爱将永远留存于心底,以度过我们残余的生命,尽此毕生的相思,完成我们的杰作——拿我们的信件做材料而写成的书,为世人留下一桩理想的爱情。”
自1959年1月蒋碧微离开张道藩的宅第后,他们就没有再见面,直到1968年蒋碧微听说张道藩病危,才匆匆赶往台北三军总医院,其间相隔也差不多十年。1968年6月12日,张道藩在台北辞世,享年七十二岁。蒋碧微孤独地又活了十年,1978年2月16日去世,晚于张道藩十年。张道藩在数千封情书中多少次对蒋碧微说因为爱她恨不能以死报知己,但始终是停留在一纸情书上,最后仍然是死在冷落多年的苏珊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