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的地势要比其他地方稍高一些,是在一个小山坡上,顺着建国大道一直往前过一个长长的上坡,就可以看见一块碑立在那里,上面写着:北郊。碑已经立了很多年,红色的字也已经渐渐剥蚀褪色,还能勉强认出而已。这里在很多年以前是个乱坟岗子,流浪的人客死了,就把他们抬到这里挖个坑草草埋掉。或者是本地的一些死于非命的人,据说他们是进不了祖坟的,于是也埋到了这里。八十年代以后这一片才渐渐开发了起来,办了一些工厂,迁移了一些人过来,慢慢地企业办社会就在这里形成,学校医院到处都是。而在城郊的最北端的小坡上,建了几栋不是很高的房子,围成了一个长方形。后边是一个高高的灯塔,房子周围都拉满了铁丝网,就像与外边隔绝一样,高高的大铁门一年四季都紧关着。门口挺立着两个武警,大门上只有三个阿拉伯数字:301,当地人都知道,这里是城北监狱。这是个独立的王国,被森严的戒备隔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
阳光真好,就像一张灿烂的脸,大门里的小门缓缓打开了,一个光头探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包,又回头对门里说了些什么,缓缓挪开了步子。后边的门慢慢关上了,光头似乎不适应强烈的阳光用手遮住了额头,站住了身体,又转身回头看了看高大的铁门,门口的警卫还是面无表情地挺立在那里。走吧,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一段路,又停住了,眯缝着眼抬头看了看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包,颓然跪在了地上。五年了,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五年了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多少沧海已经变为了桑田,五年啊!为了一个女人就在身后的这个地方足足呆了五年,而那个女人呢?现在已经不知道成为了谁怀中的鲜花?他抓起了地上的一把土,眼泪从眼眶涌了出来,身体渐渐抽成了一团,辛酸、悔恨、悲伤,一齐在内心里喧嚣。
他叫雷子,五年前是这个市里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从十五岁开始就扬名于这个城市,以心狠手辣著称,手下的喽啰无数,是市里最大的一股势力,道上的人都叫他雷哥。他身上大小伤疤无数,都是来自一次又一次光辉的战绩。五年前为了一个女的和另外一帮的头目火并,把那个头目致残,被捕入狱,判刑八年,后因在狱中表现出色提前释放,直到现在社会上还在流传着关于雷子的故事。没有人来接,雷子一个人缓缓走了出去,看来世界已经将我遗忘了,值得吗?为了一个女人我失去太多太多了,他用力挠了挠光头,又仔细掏了掏包,里边还有半包烟,这已经是五年前的烟了,还在包里,他迅速抽出一支点上,悠然的青烟从腮边弹起,多么久违的气息,我是谁?谁还认识我呢?这附近应该有一路公共汽车可以到家的,但他决定慢慢地走回家,好好清醒一下头脑。提包在他膝盖左右不停地晃荡着,就像自己的心不停地晃悠在并不轻松的胸膛。久违的风依然温柔地掠过坚毅的脸,眼前的城市已经变得容颜模糊。凭借着旁边的那排陈旧的楼房,他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前面的道路更加宽敞了,街道更加热闹了,看来这条路没走错。身边有一个路人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的流浪汉,脸上带着窥探和轻蔑的眼神。他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开始深呼吸。等身边的人走远了,他才缓缓睁开眼睛,这到底是什么年代了,难道是在穿梭时光隧道吗?而在几年前这个地方只是他势力范围的一小块而已,街上没人不认识他,甚至他从来也没注意过管理这一片的手下的马仔是谁。他用力抖了抖手中的包,似乎坚定了某种思想,朝着走远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口痰,又迈开坚定的步子顺着大道走进城市温热的肢体中,街道上的三三两两的人群不停在变幻着……
今天我回得特别早,我决定好好做顿饭犒劳一下妍蝶,最近她经常加班,很少回来。我带着小猫去了菜市场,我买了一只鸡,又给小猫买了几条小鱼,小猫高兴地在地上直打滚。回到家,我先把陶罐洗干净,再把收拾好的鸡剁成块放了进去,加了盐,放两块姜,再扔几个红枣,将盖子盖严实,一切就绪,我给妍蝶发了条短信,躺在了床上翻着床头还没看完的书。不一会,香味渐渐从厨房里溢出来,看来我的手艺还不错,比起小豆可能差些,但对我自己来说已经算是超水平发挥了。外边响起了钥匙的晃荡声,应该是妍蝶来了。
“好香啊,今天煮什么了?”妍蝶将外衣拖了下来。
“猜!”我故作神秘地看着她。
“肯定是鸡,我已经闻出味了,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要犒劳我呢?”
“说不上来,今天回来得早就做了,也没什么原因,如果说要犒劳,那我是犒劳我自己。”
“切!我还以为有什么中听的话呢?原来是这样。”妍蝶笑着掐了一下我的脸,小猫吃完了鱼从阳台上冲了过来,妍蝶伸手把它抱在了怀里,小猫立刻在她怀里翻滚了起来。
喝着浓浓的鸡汤,妍蝶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电影里的某个剪辑,客观而真实地保留在我内心深处,暖暖地让我感动。幸福的感觉有时候很简单,可能是一个动作,一句话,来得自然。让我爱的人感受幸福,我不也在感受着同样的幸福吗?幸福是一种情感体验,我为何让我的爱情从抒情走向叙事呢?我应该、我可能、我尽量给我爱的人多一分这样的体验,关怀、温暖、没有人会拒绝,陈小猫也没有例外。
老北好不容易将成绩单上的两个红灯抹去,为了庆祝这种伟大的胜利,他决定要请客,尽管罗芸不屑地向他翻着白眼,但老北还是决定要请。请客应该需要一个理由,而没头没脑的请客总会让人疑惑不解,哪怕出自你单纯的好意,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收到了老北的请帖的。说是请帖其实也不太准确,就是一张纸条,是上课的时候通过旁边的一个女同学递给了我,还要我通知妍蝶过来。
吃过晚饭已经是华灯初上,街上已经是一片迷离的灯火,夜风在夜色里开始抒情,丁克和小童扶着老北,我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走在前边,几个女的在后边跟着。微凉的风迎面而来,我的脑子似乎渐渐清醒了起来,在十字路口我们分了手,妍蝶不放心要送我回去,这样也好省得我一个人回去,路上会很寂寞的。
谁也没有想到,在路过公园门口时,我又碰上了那个让我感觉很神秘的瞎子,他依然是那副干净的打扮,脸依旧扬得高高的,面前的小铁盆里已经有了些零碎的钱币,我想也没想就走上前去,妍蝶在我身后跟着。
“你来了!”他的声音很低沉,似乎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他分明是个瞎子,怎么还能认出我来呢?妍蝶紧紧地拉住我的衣服,似乎前边等待我的是危险。
“很吃惊吧,不用奇怪,每个人都会有一种独特的感觉,我不用看见你,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当然我也知道你会来的。”他神秘地笑了笑,我的心感觉好像进入了一个无底的隧道一般,全世界一片黑暗。我没有说任何的话,在他盆里放了十块钱然后怔怔地站在他面前,这次他并没有点头。
“孩子,你太苦了,是吗?”我傻傻地点了点头,妍蝶的手把我抓得更紧,我能感觉得到她手心沁出的汗珠。
“你喜欢红色是吗?”我又点了点头,他的额头上我似乎能看到某种光芒,我觉得他可以穿梭时光隧道,穿透历史的风尘,穿透岁月的瞳孔,那是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每个人都会想回家,就像我自己,天黑之前我会回家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有傻傻地点头,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
“你会回家的,从哪里来,那你就回到哪里去。”他随即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时间根本无法苏醒过来,妍蝶惊恐的脸上已经落下了泪珠。
“走吧,孩子,我也要走了,我等的就是你,因为我知道你会来的。”瞎子起了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缓缓走开,我木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过了很长时间,我似乎才恢复了意识,妍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惊恐的脸上泪水涟涟。
“我觉得他好像是个隐士,能够窥透一切玄机的那种,你说呢?”
“怪怪的,我的心里好怕。”妍蝶的声音很哽咽,我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向前走去。
门一开,小猫扑了上来,看来它已经等我一天了,看到我们回来它远远地冲了过来。妍蝶将它抱了起来,给了它一阵情感的抚慰,小猫在她怀里渐渐平复了下来。我给它扔了两条鱼,他一一叼到了窗台上,满意地开始了晚餐。妍蝶给我泡了一杯浓浓的茶,喝了一口涩涩的,我向妍蝶挥了挥手,又躺在了床上,真舒服,软软的。窗外的夜色渐渐浓了起来,窗台上是小猫黑黑的影,就像仙人掌一样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墙上的太阳已经渐渐剥去了迷蒙的伪装,红红的脸露出了半边,一个微笑只有半张脸,另外一半还在混沌之中,笑容中充满了未知的神秘。红红的阳光从天边蔓延了过来,一种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低沉的像叹息,像哭泣,像喇嘛不停挫动的嘴里发出的萎靡之音。穿过广袤的沙漠,穿过辽远深沉的黑夜,穿过熟悉的街道,声音渐渐近了,清晰了,是那样的迫近,好像就在耳际,似乎就在身后的墙上。我的心似乎被一根绳子牵了起来,悬挂在半空,呓语者来到了我的窗口,在黑幕里伸出温暖的手,带我再次回到温暖的精神家园。我仔细地聆听着它的鼻息,在夜色中寻找它忽明忽暗的脸。远了又近了,清晰又模糊了,似乎还夹杂着低沉的哭泣。哭泣声好像很快就到达了我的窗台,穿过夜色流淌到了床头毫无知觉的书包里。那肯定是个伤心的归者,坐在没有风的路口,面对着家的方向诉说着自己的悲情童话。妍蝶在我身边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声音还在耳际萦绕着,我起身打开了包,接触到了冰凉的刀刃,刀刃在漆黑的夜色里发出微弱的白光,我翻了翻,什么都没有,声音好像也消失了。于是我重新躺在床上,不一会声音又从书包里传出了,来得那么直接,那么快,我敢确定肯定是从书包里发出来的,我轻轻地碰了碰妍蝶,妍蝶醒了过来。
“听,书包里有声响。”妍蝶竖起耳朵听了一会,摇了摇头。
“难道我听错了吗?不可能,真的有声音的,我刚才已经起身了一次了。”
“可是真的没有啊!可能是听错了。睡吧,不早了。”妍蝶揽了揽我,我摇了摇头又躺了下来,不一会声音又响了起来,其中好像还间杂着刀刃划破空气的嘶嘶声,碰碰妍蝶,妍蝶起身竖起了耳朵,声音似乎又消失了,妍蝶听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睡吧!”也许是我听错了,或许睡一觉就好,我重新躺了下来,声音又再次响了起来,幻听,肯定是幻听,我搂紧了妍蝶,慢慢沉入了夜的海洋里。早晨起来的时候发现枕头上已经粘了很多血迹,妈的又流鼻血了,我轻轻地起了身,尽量不吵醒妍蝶。我洗完了脸又出去买了早餐,回来时妍蝶才起身。
今天的太阳不错,早早就已经到达窗口,小猫眯着眼睛坐在窗台晒着太阳,我喝了一杯牛奶点上了今天的第一支烟,蓝色的烟雾在阳光里渐渐散去。
“昨天晚上没睡好,头有点晕。”妍蝶说完又打了个哈欠,我给她倒了杯牛奶。
“昨天晚上我真的听到声音,就是从包里传出来的,真的。”说着我指了指墙上的包,妍蝶挥了挥手“怎么可能,我没听见,肯定是你听错了,今天晚上肯定就听不到了。”妍蝶十二分认真地看着我,我心里顿生疑窦,到底是我错了还是她错了呢?
放学的时候,老北说要跟我回去,我问他说为什么,他说他需要我,我紧张地看了看他,你为什么需要我?心理需要?情感需要?我愣愣地看了老北一会,老北一脸平静地看着我,好吧好吧,正好陪我回家,路上省得没人说话。老北和我一起上了车,老北面无表情地往投币箱里扔了两个一毛的硬币,平静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老北是个强人,我服!
应该说老北的手艺还是不错,做的菜还算将就,今天妍蝶开会不过来,我和老北每人倒了杯啤酒对饮了起来。
“怎么样和妍蝶发展得怎么样了?”老北一脸猥亵的笑。
“不怎么样,我还是处男,真的。”我认真地看了看老北,这种话题应该只有老北才能问出来,因为它需要勇气和一定厚度的脸皮,而老北恰好具备了这两点。
“太纯洁了吧哥哥,应该学学我呀,不学我也罢了,学学人家小童或丁克,早他妈把该干的事干完了,现在恐怕都腻味了。”老北又是一脸笑,我没有作声,老北又倒上了一杯啤酒,喝下一口,又开了口。
“知道吧?刚开始罗芸还死活不答应,后来还不是被我给枪毙了,现在怎么的?大家都坦然了,其实他妈就是一张纸捅破了以后,大家都不会再有什么神秘感了,和吃饭睡觉没什么两样。”我真是服了老北,不光实践而且也长了理论知识,完全是学者级的高手。我认真得和他握了握手,两人对视,大笑。
晚上老北坚持要和我同睡,没办法,我只能顺从了他,不过我先画好了警戒线,小猫提前蜷缩在了被窝里,没一会老北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窗台上有风到达,将墙上的太阳吹得四处晃荡。而在另外一个窗口,仙人掌正在挺着腰凝神地望着远方。我看到了,你已经走到了黄沙道的尽头,前方的路已经不会太远了。你的行色憔悴,但其实你并不需要安慰,真正的强者总是会在命运最软弱的时候勃发出最旺盛的生机,我知道你是,我自己也是。你的衣裳褴褛,鞋已经陷在了路上的某个沼泽地里,但这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你的脚底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茧子,每一步它都会和大地做着最亲密稳当的接触。你肩上的行囊里装了你一路的收获,但是还没有装满,就像你的心,尽管已经千万种情感的浸渍,然而它还没有满足,那你还会继续往前走,因为没有一个世界能比心还要大,它只要满足而从来不会有终点。走吧孩子,我还会耐心的等,等你的行囊装满,等你的心得到满足,我相信你会带着所有的收获回来。因为你窗口的风景依然挺立在你心里,因为流浪的孩子在黄昏的时候都会想家。那你就回来吧,顺着来路,如歌而行,带着行囊,风雨兼程,走得心满意足,走得赤身裸体。我就是你归航的灯塔,就算是风雨交加的黑夜,你依然能远远看见灯光。回来吧,孩子我在等你,我在等着你回来,牵着你的小手,我们踏上回家的路。回家的小路渐渐在浓浓的红雾中露出面容,走吧!我们现在就开始回家,森林里那个红红的温暖巢穴正在向你张开了臂膀……
一种声音从远远的地方倾泻而来,那是洞箫声,还有轻声的呓语,充满了母性充满了温情,我的心开始慢慢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