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老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也起了身,罗芸似乎很随意地往外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老北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口,我们跟了出去。老北的步伐有力而又充满了挣扎,就像地上有某中东西粘住了鞋底一样,标准的“愤青”式的步伐。阵阵寒风扑面而来,我紧了紧领口,红红的太阳早早就冲破了天边,懒洋洋地裹盖着瑟瑟发抖的城市。水泥地上的水渍早已结成了坚硬的冰,阳光在冰棱上反射着白亮的光芒,非常地刺眼。我似乎听到了微热的牛奶在胃里空空的流动声,我加快了脚步。
自习室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个短促的手机铃声响起,掏出来发几条短信,又低头开始了学习。一个女同学面前摆了一大包瓜子,不停地往猩红的嘴里扔,又不断地吐出,地上已经密密麻麻的一地瓜子壳。我双手不断地挠着青茬的头皮,痛苦地强化记忆书上的内容。你完全可以想像控制思维的野马是多么的困难,它是如此的桀骜不驯而难以驾驭,没有缰绳,没有方向,你只能一切凭着感觉。一张漫无边际的网向前不断蔓延,思想就是冬日里的野火,干燥而强大,让你愤慨而有无可奈何。除了痛苦,还是痛苦,除了放弃,还是只能选择放弃。我索性舒服地靠在了椅背上,以倾斜45度角向左边看去,正好可以打上小童宽厚的肩膀,那是一个关于雕像的记忆,坚定而凝固,棱角分明;许娟也低头学习,身体微微倾斜向他;老北夸张地弓着背埋头苦读,像一只巨大的龙虾;三块钱的肩膀还是那样的宽厚,臂膀还是那样的有力,紧身的棉袄被最大限度地塞满,她刺猬式的头发毫不示弱地向外斜刺,张牙舞爪地展示着自己不平凡的存在;罗芸起了身,轻快地走出了教室,米老鼠孤独地趴在书桌上。我转过头,正好撞见了老北的目光,老北定了一下,随即又低了头,右手紧紧地揪住了头发,就像揪住一颗鲜红的心脏,很难揣测这种表情里掩藏了多少的痛苦与无奈。教室里还是静悄悄的,尽管在某一个心里已经涌起了滔天的大浪。我很为老北难过,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不难过。一本书清脆地掉到了地上,纸张在瞬间发出了刷刷的声音,很快一切又静了下来,某个角落里传来了一两个响亮的咳嗽声。
“我觉得还是米格29厉害一些,因为通过网上的资料,我觉地它的综合作战性能最强。”丁克又举了一些具体的参数。
“错!弟兄们,我看还是美国的F16厉害,因为它的电子技术尤其是雷达视距是其他的战斗机无法比拟的,而现代的空战应该最重要的就是超视距作战。”老北停止了创作加入了我们的行列。
“我觉得还是苏27厉害,因为它的空中机动能力最强,航程最远,这是目前任何一种作战飞机都比不上的,空中格斗就属它厉害了。”小童朝我使劲点了点头,表示对我意见的完全赞同。但每人都似乎不甘心,又开始拿出具体科学的数字来说明,讨论立刻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学校是个光怪陆离的城市,关于想像和现实在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诠释,大学不是你或者我所想像的圣洁无瑕的殿堂。它的确是知识的殿堂,但它也可能是某些社会阴暗硬伤的温床。最初听说有女同学在外边当三陪,我嗤之以鼻,觉得简直就是笑话。但学校的舞厅让我成熟了起来,我相信这绝对不再是空穴来风,为了各种各样庸俗而现实的理由,我完全相信她们会选择一种曲线来达到目的。这种目的可能是柜台里的一瓶化妆品或者是一件漂亮的衣服,还有生活的残酷,总之,会有很多,于是这个学校的问题就生长到了社会。每当周末的时候你会发现学校里停满了许许多多的高档轿车,正襟危坐的中年叔叔们来接姗姗来迟的下一代,眼神里写满了关怀,写满了不易察觉的猥亵和狰狞。我相信你会吃惊,但你也会麻木,因为没有人会为后来吃螃蟹的人感到惊奇。再离奇的事实成为了最一般的日常演绎,会让你越来越麻木而感觉索然无味,其实这就是某位名人说的“就那么回事。”我懂,我不会像傻瓜一样的瞠目结舌。显然,大学生舞厅并不是我们的去处,这里是中年人的俱乐部,他们有着猎狗一样的嗅觉,有着狼一般的眼神,在不断地寻找窥探着,冷静、成熟而又机警,在不断地践踏着大学这个圣洁的躯体,财富于成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包装起各种各样龌龊的欲望,所有的矜持和尊严在物欲横流的冲击里彻底地崩塌。
今天的时机把握得很好,一上网就碰到了拉拉。看着视频里的拉拉,脸似乎又胖了一圈,看来面包牛奶加黄油的确是高能食物,齐耳的短发随意地垂下来。看着我青茬的头,她不住地笑。
“好看吗?”我挠了挠头。
“棒极了,亲爱的,从来也没这么好过。”拉拉扬起了圆圆的脸。
“亲爱的,来亲一个,抱一抱!”我对着摄像头张开怀抱,又嘟了嘟嘴,拉拉把脸凑了上来,我似乎有闻到了温热而熟悉的气息。
“小豆挺好的,不,应该说小豆老板过的很不错,倒腾点买卖还能挣些钱,女朋友也许比你我想像的还多,生活多姿多彩的,你完全可以放心。而我呢?也不错,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不好的理由了,尤其是情感世界已经见到了黎明的曙光,你自己在外多保重。”手机不适时地响了起来,我匆匆关了电脑。
“小猫,我是妈妈,你们什么时候放假?放假了就快点过来,我等你。”妈妈说话几乎省略一切停顿,似乎是在节省时间。
“好的,我会的,放假了我就过来。”合上了手机,我站在窗口点了烟,小猫跳下了床,窜到了桌子上,抬头看着我,我给了它一条鱼干,它兴冲冲地叼上跑了出去。老北和小童谈笑着进了门,老北顺手抄起了我桌上的啤酒杯一饮而尽,又从烟盒里掏了支烟点上,美滋滋地吸了起来,我的嗓子干涩得厉害,重重地咽了口唾沫。
“怎么样?形势严峻吗?”
“没辙了,这次哥们耗上了,直到现在为止都没记下什么东西,许娟老骂我笨,对于这次考试连一点点微弱的把握都没有,又没什么重点,只能死撑,记住哥们这次折了,你们别忘了我给开追悼会。”小童抓了圈手纸,又点了支烟,兴冲冲地冲向厕所,老北痛心地摇了摇头。大家其实都不轻松。
不知道为什么,躺在了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拿出手机和妍蝶发起了短信,也不知道发了多少条,手机电池从四格剩下了一格,直到东方发白我才感觉到了困意,合上手机,睡吧,一梦天涯。
王子穿着黑色的礼服,腰上挎着长剑,黑色的披风在晨风里飘舞,高大的白马不停地打着响鼻,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宫殿前站满了送别的人,王子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绅士地向人群挥了挥手,跳上了白马,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扬起,白马甩开了步子,很快向前奔去。王子带着希望,带着红色的希望,开始了漫长的征程……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刚好准备出门,小猫兴奋地跳到了手机旁,我知道肯定是妍蝶的电话,说了也许你会感觉到玄乎,但事实真的如此,每次妍蝶的电话,小猫总是会跑到手机旁边,从来没有错过,似乎是有某种预感。老北想了很多天也没明白,丁克在网络上搜索了很多天也没能从中找出合理的解释,小猫真的就是这样神。唯一的解释就是它是陈小猫的猫,它能在冥冥之中捕捉到一丝准确而真实的信息。
“小猫吗?我是妍蝶姐,我病了,现在住在市一院里,我现在特想见你,你能来吗?”妍蝶的声音显得非常的脆弱而无力,她的这种分贝数足以让我感受得到身体的孱弱,我的心揪了起来。
“怎么了?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冒了,有点发烧,头昏昏的,没力气,没什么大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我的心里飞起了一支蝴蝶,在春天的花园里曼妙地飞舞着,偶尔停落在红色的花瓣,又舞起翅膀姗姗离去,粉红色的翅膀幻起一道道彩色的弧线,那是七彩的生命轨迹。刚才还是明朗的天,转眼暴雨骤至,风肆虐地带起密集的雨点,漫天铺排而来,撕扯着春天的花园,鞭打着红色的花瓣,蝴蝶犹如一叶汪洋里的孤舟沉浮在怒涛恶波里,随着骤急的波浪飘摇向一个未知的领域。一道无色的雨线残忍地打落了美丽的蝴蝶,七彩的翅膀折断在了泥水滩里。浮在了浑浊的水面上,彩蝶无力地扑腾在稠密的泥浆里,这场雨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迟疑,冷酷而坚决地把一切美好毁灭。
“好的,我马上来。”
我迅速换了衣服,火急火燎地冲出了楼道,冷风迎面而来直钻进衣服里,校园里几乎很难见到一个人影,这么冷的天几乎没什么人出门了。我跑着穿过了操场,看看大门口,一辆出租车也没有,我失望地甩掉了烟蒂,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街上的风更大了,我才想起忘了拉拉练,拉好拉练又紧紧衣领,似乎暖和了一些。我跑到了路边的一家鲜花店,店里是满园的春色,千姿百态的花在温暖的店里争相怒放。我像个白痴一样呆呆地听着老板讲解,年轻的女老板不时看我笑笑,眼神有点困惑不解,我又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平复一下焦躁的心情。女老板蹙着眉头看了看我,我仔细地捕捉了一下她的焦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花店。是应该买点什么的,可是买什么好呢?我像只无头苍蝇又钻进了水果店,黄黄的柚子皮泛着动人的光泽,我摸了摸,很光滑。饱满的苹果穿着诱人的彩衣,玻璃柜台里粗壮而微黄的香蕉非常的引人注目,它比一般的香蕉要粗很多,有着触目惊心的长度,张扬地伸展在不太宽敞的玻璃橱柜里,显得拥挤而满胀,撑得玻璃柜吱吱呀呀地脆响,白亮的光泽从根部冗长地延伸到了末端,在尖尖的顶部形成一个灰点,像把歪刀斜刺而出,缓缓刺入我的心脏,鲜血淋漓、痛彻心扉,而过程又异常地缓慢而清晰,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彻痛,我的心凉凉的。我空着手走了出去,完全没有理会门口不友善的眼光,一辆车飞驰而来,将地上的积水准确无误地散向了我,脸上是冰凉的水滴,缓缓地流进了脖颈,很凉——这是一种很真实的存在,我抹了抹脸上的水,漫无目的地走向十字路口,又一辆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没有水却带起一股冷冷的疾风。
“B!”我吐字准确而清晰,声音饱满浑厚,足以让路人听清,我没有抬头看身边的目光。车窗里伸出了一张年轻的脸,看了一眼车子又迅速离开了,只留下一种奇怪的表情。凭着这不太真实的表情,我很难揣测其最真实的内涵。我掏了支烟,点了火,干燥的烟头很快点燃,蓝色的烟雾长长地从我嘴里喷出。天真冷,水雾在玻璃橱窗上朦朦胧胧的,又变成了细细的水线缓缓流下,使玻璃橱窗里边的世界变得模糊而神秘。我加快了脚步,鞋子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踢踏出单调而清脆的声音,书店外边巨大的霓虹灯在蒙蒙的视野里时隐时现。
书店里的空调在源源不断地向外送着暖气,书店里温暖如春,但人却寥寥无几,寒冷压抑了一切愿望,就连书籍也可有可无,一个年轻的女人伏在收银台上昏昏欲睡。看见我走了进来,立时来了精神,端满了笑脸迎了上来,我用力抹了抹冰凉的脸。
“儿童读物在哪?”年轻的女人愣了一下,又笑着把我带到了一个拐角处,书架上码满了琳琅满目色彩鲜艳的童话册子,经过一番精心地挑选,我终于选中了一套精装的《安徒生童话选》,她立刻给我作了精美的包装,一个漂亮的大礼盒呈现在我眼前。我满意地付了钱,匆匆地走出了书店,汇入了茫茫的车海中。
走进了医院,刺鼻的来苏水味迎面而来,长廊冷清而昏暗,黑黝黝的地板沉重而有凝滞。医院的确是个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处处散发着阴暗的气味。
“小猫,你来了,妍蝶在307病房,她昨天就吵着要见你了。”妍蝶的妈妈笑着走了过来。“你到三楼以后一直往前走到拐弯处就到了,我下去找个医生。”
“好的,阿姨,你忙去吧,我自己上去。”我瞄了瞄手中的礼盒,七彩的封纸上结了密密麻麻的水珠,我伸了袖子仔细地擦拭了一番,我想妍蝶肯定会张开温柔的怀抱向我迎来的,一定的,那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上了楼一直往前走,拐角的病房里传来了愉快的欢声笑语,似乎有不少人在里边,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了。
“小猫来了。”妍蝶半躺在床上,上身靠着洁白的墙壁,身上穿着白蓝相间的病号服,柔软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高高的额头上散乱着一两根乱发,眉线从浓到淡随意地斜上划去,柔和而清秀,微微隆起的鼻子显得精致而小巧,下巴圆润而丰满,只是脸色有点苍白,眼神里有淡淡的忧伤和疲惫,宛如胁生双翼的葬花少女,让你的心温柔地痛楚起来。床上是个洁白的世界,洁白的床单整齐而干净,窗头摆满了形形色色的花束,白色的百合,黄色的郁金香,还有温情的康乃馨,盛开的花朵宛如一张张甜美的笑脸,点缀出了一个生动的春天。病房里坐满了她的同事,身穿清一色的藏青色西服,我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眼神,大家都诧异地看着我,我如刺锋芒,慌乱地将礼盒递给了妍蝶,妍蝶脸上带着会心的笑示意我坐到她身边。
“这是小猫,我的好朋友。”我像个白痴一样地向着几个方向点头,又手足无措地坐到了门口的凳子上,妍蝶看了我一眼,又和同事们聊开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我感觉一切都显得非常不合时宜,我现在才发现鞋底早湿了,地板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作为一种掩饰,我有意整理了一下衣服,风衣的前面被烟头烫了几个小洞,袖口有几个明显的油渍,裤脚湿了,黑糊糊的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病房里温暖而欢乐的气氛一下子似乎被我冲散了,大家的言谈都零落了起来,换来的是一种突兀和不协调的尴尬。诧异的目光,不自然地扭头,可有可无的寒暄,我用力地搓着裤线,低头盯着地板上肮脏的脚印,妍蝶关切地朝我看了看,我扭头躲开。我说过我需要友善的照顾,却难以接受过分生硬而强制的关怀,即使是出于某种善意而友好的动机,我更不需要怜悯的关切,我宁愿尴尬得如同一条在沙滩上徒劳挣扎的鱼。尴尬从来不会死人,我深深地明白这一点,我会仔细地捕捉我最细致的感受。我的嗓子干干的,如同噎了某种异物,我努力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紧闭了起来。病房的玻璃窗上是蒙蒙的水雾,妍蝶故作轻松地和同事们聊着,不时又看了看我。我伪装得如同道行高深的禅师,心无旁物地在沉默和尴尬中入定,保持一种最平静的表情,哪怕是挂点僵蚕式的傻笑,压抑住内心涌起的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