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我依然在红楼:白坤峰串讲《红楼梦》冬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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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陪宝玉听议论文写作课

(第八十四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探惊风贾环重chóng结怨)

最高领导人贾母如此器重宝玉,贾政夫妇自然不敢怠慢,更加有心督促孩子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封建主义接班人:

宝玉……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初写文章,常有仪式)……开了笔了没有?”宝玉道:“才做过三次……”贾政道:“是什么题目?”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我十五岁开始立志于学习。孔子名言)’,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yùn(别人不了解我的优点,但我不生气。孔子名言)’,一个是‘则归墨(天下的学说,不属于杨朱就归属墨家。孟子语)’……”

从书中可以看出贵族孩子的礼仪与教学实景,上学放学前后要先向长辈请安;教师一般先讲解一个月的《论语》《孟子》,然后让学生写议论文。

贾政虽然常在书房,并不代表他喜欢读书,贾政指导诗词不行,但给小孩子们辅导议论文还是可以的;毕竟年长者有阅历有见解。明清时期考“八股文”,即文章必须分成八部分(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很死板教条。(中国某个时期作文分成“提出论点、正面论述、反面论述、联系现实、高呼口号”五部分,与此相似)

贾政翻开看时,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开头)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贾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看到承题,那抹去的原本云:“夫fú/不志于学,人之常也(是所有人的常情啊)。”

贾政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然后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人哪有不学习呢)?而志于学者卒鲜xiǎn(但真正立志于学习的人最终很少)。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yú(吗)?”便问:“改的懂得么?”宝玉答应道:“懂得。”

贾代儒老师毕竟有作文教学的经验,修改得很不错:明写“十五”岁,这叫扣题紧,用词准确;又把宝玉所写的虽然真实但不够阳光、不够积极的部分删去,换成格调明朗、催人向上的句子。但宝玉说“啊,不爱学习,人之常情!”——真是大实话!

中国作文一向反对所谓思想消极、提倡所谓健康向上,所以,贾老师的观点对于今天的作文教学,依然具有很强、很实用的指导意义。写作文不许学生说真话,作为家长的贾政与作为老师的贾代儒,想到一块去了。

又看第二艺(第二篇。因八股文又称制艺)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下句为“不亦君子乎”)”。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不因为别人不了解自己优点而生气的人),终无改其悦乐矣(终究不会改变自己快乐的心境)。”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原稿),说道:“你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真正的求学者)也。’……”

作文教学不仅要指出学生的缺点,还要帮学生想好出路,贾老师的修改部分,思路展得开,又能联系人生状态,确实比宝玉的强多了。宝玉原稿的那句话太拘紧,也无实在意义。最难的是第三篇:

第三艺是“则归墨”……破题(开头)云:“言于/舍杨(说的是舍弃杨朱的学说)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贾政点点头儿,因说道:“……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差不离)。前年我在任上时,还出过‘惟士为能(只有士人才保持高尚之心。孟子名言)’这个题目。那些童生(未取得科举考试资格的人。与年龄无关)……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主旨),不许雷同了前人,只做个破题(开头)也使得。”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索枯肠。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作想。

杨朱(杨子)是中国著名哲学家,杨朱的学说与墨子的学说,在春秋时影响极大,遭到儒家强烈反对与嫉妒,孟子就大骂他们不把君王、父母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

“天下之言(学说),不归杨(杨朱。提倡自利),则归墨(墨家,提倡兼爱天下人)。杨氏为wèi我(为了自己),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朱就是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那个人,其实,他说出了大部分人的本质,只是中国人不承认而已。且看一例:

杨朱曰:“损一毫利天下(拔下我一根汗毛就能对天下有利),不与也(我不给);悉天下奉一身(用整个天下来侍奉我一个人),不取也(我不要)。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太平)矣。”(见《列子》)

贺麟先生认为:“既不损己以利人,以示与损己利人的利他主义相反;亦不损人以利己,以示与损人利己的恶人相反。”吕思勉先生指出:“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故曰天下治也。杨子‘为我说’……可谓甚深微妙;或以自私自利目之(有人以‘自私自利’的眼光看待杨朱),则浅之乎/测杨子矣(那是把杨朱看得太浅薄了)。”

现代学者对杨朱合理的利己主义的理解与支持,也深合我心。唐德刚“在故宫见乾隆御笔写道:‘唯以一人治一国,非以一国奉一人。’真笑他言不由衷。”

有些中国人心理十分脆弱,谁说人性不好、社会不佳,就指责人家“不看光明一面”、“不给青少年以希望”。

贾政任教育部的“学差(巡视官)”时(此见第三十七回),曾出过作文题《惟士为能》,当时的雷同卷很多,现在拿来考宝玉以试其能;其实,出题人贾政本人也没有新观点,瞧他,“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