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我依然在红楼:白坤峰串讲《红楼梦》冬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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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宝玉:我愿做头傻牛,听你弹琴(二)

(第八十七回感秋声抚琴悲往事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秋风冷瑟吹去来,檐下铁马(铃铛)声声里。黛玉本欲加衣,却无意之间打开一个绢包:

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看了一回,不觉得簌簌泪下……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黛玉……一发(越发)珠泪连绵起来……不免也赋四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它)《猗yī兰》《思贤》两操(曲子),合成音韵。

中国人讲究故事巧合,宝玉来找惜春,正好看到了栊翠庵的槛kǎn外人妙玉与惜春下围棋,黑白之争正激烈。此处,作者写了许多围棋专业术语,让我等发愣;妙玉大爱特爱宝玉,也让我等发愣:

“妙公轻易不出禅关(庵门或庙门),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讪讪的旁边坐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吧)。”便起身理理衣裳……因站起来……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

妙玉已无心下棋了,她不说想与宝玉同行,却说迷了路。路不迷人人自迷。宝玉不心迷,连忙前头带路。黛玉恰好弹琴并演唱刚刚谱曲填词之歌:

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宝玉道:“……林妹妹那里抚琴呢。”……“咱们去看他(她)。”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二人……在山子石上坐着静听: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此为自称。古人常用,甚至不分男女)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绸衣单薄啊)/风露凉……

子(你)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那人)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bì无尤(使我无忧。尤:忧)……

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她)声音,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粗弦)太高了,与‘无射yì律(中国十二音律之一)’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sù因(感慨命运或旧情)。感夙因兮/不可却(忘却),素心(美好的心)如何(像)天上月!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zhǐ’(七音之一,相当于现在的B调,多表现悲凄)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石头)矣!只是太过。”……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

黛玉这四章诗,依次抒发了远离故乡、永别父母之悲,心寒体冷、渴望爱情之苦,与宝玉同命相牵的慰藉,我心如月的坚贞与美好。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弦断了,林黛玉的生命也将断裂。

最后说一下妙玉与惜春:

妙玉归去……点上香,拜了菩萨……屏息垂帘,跏趺jiāfū(盘腿打坐)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事物本质)。坐到三更以后,听得房上骨碌碌一片瓦声,妙玉恐有贼来……出到前轩,但(只)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此为猫儿叫春)。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禅床上坐了。这一段描写足可以证明《红楼梦》的先进性,它一反古典小说一说女人则非贞妇即淫妇的偏见(如黑社会小说《水浒传》)。曹雪芹正视天性,也正视女性的天性。天理自然长在,但人欲是灭不了的;宣传灭人欲的组织往往自己更无耻,如太平天国严格消除人欲,但其上层却荒淫无度,令人咋舌。

宝玉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妙玉青春的身体自有主张,故“心跳耳热”;(读者可参看法国女名人波伏瓦的回忆录,还是外国人做人实在)接着,妙玉做了恶梦,又是王孙贵族逼娶她,“又有盗贼劫他(她)……只得哭喊求救。”(《红楼梦》中的梦都是真的,后来,妙玉被强盗劫持走了)

妙玉……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直到天亮才睡了。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缘)故。”……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

妙玉从小无父母,且出家为尼,虽是带发修行,但爱情是不能碰的。她在梦中大哭着找“妈”,让人心酸。她没有办法去爱,也不可能被爱。

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我若出了家时……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口占一偈jì云:“大造本无方(宇宙本无限制),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虚空之中)来,应向空中去。”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均为围棋高手,前为三国人,后为唐代人)等所著看了几篇。

此时,我对惜春不是恨,不是蔑视,而是同情,是什么让她的心灵从无温情?是爸爸贾敬一心炼丹一心成仙没有疼爱过她,还是哥哥贾珍放荡无度没有关心过她?还是她生性如此?我们不知道。

惜春是“走魔入火”者另一方面的典型,与妙玉对照写来。此手法,与西方名著人物塑造方式比起来,显得过于公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