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般若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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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梦的河流·沙漠

沙漠·屋子里挂了很多江良画的自己,有普通正常的画像,更多的是把她画到变形的像,向北看着那些几何的形状、动物的形状、啤酒桶型的自己,看不出是自己的自己……她笑了,然后一个个地把它们拿下来装进箱子里。关上房门的最后一眼,她看了看那留在阳台上的椅子和茶几,就留在这里吧,作为丰碑,或者进入垃圾桶。若不是因为分离,她好像都不会想起一起走过的时光,浩如烟海,是雨雪风霜,是漫长的夜晚,也是黎明的太阳,是欢笑,也是眼泪……像雨露滋润了生命中所有荒芜的缝隙,走过很多辛苦和疲劳,走过了多少甜蜜和希望,再也不会孤单。

可是孤单却如影随形。她知道自己的心是可以支撑的,但是人却变成了一个失控的水龙头,随时都可以哭出来,坐公交车,走路,写稿子,睡觉,吃饭,发呆,随时都可以哭,有时候哪怕她在笑,也会笑出眼泪来。伴随着顽固失眠的她开始喝酒,但是很快喝一整瓶酒也不管用了。她开始无法接受幽闭空间,想尽一切的办法在外面逗留,每天的回家路都步行,那么遥远的路途,一步一步地走过,太疲惫了她就坐地铁,每次在等待地铁到来的时候,看到那个没有尽头的黑洞,她都会产生一种纵身一跃的冲动,虽然那明明不是她的本意。也常常在家里附近的小公园里一直坐着,不听不看什么也不干,就那样坐着,从夏天的蚊子嗡嗡,听到树叶落下的声音,再听到冬天湿冷的风的低吼……她的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跳出很多,小时候奶奶给她们讲那些牛鬼蛇神的故事,现在却变得温暖。跟母亲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有一个个的跳出来,很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有点渴望她第一次走进了酒吧,那里的氛围让她觉得放松,周围都是人,人来人往,笑语喧哗,可是却没有人在意她,她终于可以身处人群却什么都不必理会。然而却做不到被愉快地埋没在酒吧里。一次酒醉之后她拥抱了一个她觉得很顺眼的陌生人,那是一个脸,眼神都很干净的陌生男子,但他们的心脏彼此靠近的时候,她的心是真的愉悦的。她开始与陌生人交谈,毫无顾忌地大笑,会像老友一样地拥抱,也曾在高兴或者难过的时候,跟几个人共度过良宵,在陌生的人面前,她既可以丝毫都不暴露自己,又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在那种关系里她可以很勇敢,并且毫无顾忌,戴着面具,面具是透明的,穿着盔甲,盔甲是柔软的,走进新的避难所。一种成人的逃避方式,忘记少年的纯真与深情,她不知道会不会就此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第一次看到她抽烟的时候,遥远哭了,第一次跟楚翘喝光了三瓶红酒的时候,楚翘也哭了,一年两年三年,她们变成了看到不错的烟和酒会买回来给她,她知道习惯多么可怕,可是如果不是让自己痛,让自己难受,她就感觉不到自己存在了。“把烟酒当饭,天天熬夜,皮肤身材却一点都没受影响,就算为了感恩上天给你的皮囊,也该好好爱惜自己,才不算辜负了天老爷吧?”楚翘规劝她。“哼,不过是还年轻罢了,过了30岁你再这么作,老天也帮不了你!”但是她们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向北比从前更迷人了,她的身材还是像少女一样的扁平,不见丝毫起伏,她的脸也没有变,但是一头柔软的黑发却被剪得短短的,她的眼神不一样了,不见底的海洋被包裹在冷冽之下,让人看不清楚却想探究,她想事情的思维不一样了,长大成人替代了那个简单纯粹的小孩,她指尖眉梢的味道不一样了,但她不像任何女人,刻意地风情万种,却暴露了自己的粗疏和浅薄。她简直是完全失控的,目空一切,像一把任何人都攥不住的流沙,可是她又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真实,并因这真实而无比神秘。

某一个夜晚,刚刚要睡着的她忽然想起了父亲,自己是不是正在走一条跟他同样的路?刚有的一点睡意一扫而空,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她开始跟一切让人上瘾的东西抗衡,然后她彻底地失败了。她以为自己自杀的那个夜想起的会是江良,可是却只是想起了奶奶。

“秦朝,如果你遇到的是从前的向北,还会喜欢她吗?”

“我不知道。”

“那现在的向北,你还喜欢她吗?”

“喜欢。”

“生我的气吗?”

“你记不记得我去找你的那天,小区里的大妈说,孩子在她肚子里,你怎么负责任。”

“你说我不负责任吧。”

“你就是太负责任了。可是不仅是孩子,还有你自己,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感觉很无力。”

“不,你无所不能。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像你,什么都像你,不要像我这样。”

“也许我曾经无所不能……”秦朝摇头苦笑。

“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或者我可以请楚翘帮我去,我们是同学,她应该肯帮忙的。”

“天亮了我去送你。”“答应我你先要保护好你自己,然后才能保护我们的孩子,不要太激动,你就好好的陪着他,需要跑腿出力的不要自己去跑,要雇个人,其他的一切都不用担心,任何问题都不要担心,遇到解决不了都马上找我,知道了吗?”秦朝一贯平静的脸上掩饰不住的痛苦和疲惫。

“秦朝,我知道,有些事情无限美好,只是因为它们变成了回忆,一层灰尘之上,还有一层岁月的包浆。”

“向北,现在你相信有童话吗?”

“相信,我亲眼见过了制造童话的人。”

“你是童话里的谁?”

“最幸福的人。”

飞机上又干又热,肚子里不知道是小手还是小脚动了一下,然后又不安地动了几下。向北不由得用双手紧紧抵住胸口,她默默地祈求着:“我的孩子,妈妈太任性了,你能原谅我吗?你原谅我,我才能祈求你的父亲也原谅我。”

双脚站上法国南部的土地时,向北告诫自己,把之前的一切都丢进太平洋,不可以再哀伤,只有你斗志满满才可以保护你的孩子还有江良,能支撑自己走完这趟旅程的只有精神。病房门外,迟疑了一下,她推开了房门!

面前躺着的人全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向北凑得近了,从绷带的空隙里,看到一小片淡金的颜色,这么多风霜过后,依然像从前一样光滑美好。他安静地躺在这布帘隔离出的病房里,窄窄的病床,周围充斥着淡淡的绿色。

向北去拉他的手,手上被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已经没有了手的形状,她始终握着,希望自己的体温能给昏迷中的他一点温暖。“我来了……”她哭得无声无息。

一个枯瘦的中国青年走进病房来,长头发纷乱地扎在脑后,嘴唇上有白色的死皮,破旧的尖头皮鞋积满了泥灰。看到向北,肖扬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惊讶,她身前有一个相当明显的圆肚子,她的脸色白得令他害怕,她正在擦拭自己的眼泪。他们不顾上寒暄,直接找到大夫,肖扬翻译给向北听:“江良外伤不算重,但内伤严重,肋骨折断扎进了肺里,好在扎得不是很深,肝、脾也有不同的破裂出血,现在还处在危险期。”

病房外的长椅上。肖扬说:“你的脸色很差,去休息吧。”向北摇摇头。肖扬是湖北人,来法国之后认识了江良,也成为了他在法国唯一的朋友。肖扬带着她去租房子,房子的古旧程度超过向北的想象,房东是个老太太,看到向北是个大肚婆盘问了老半天,肖扬据实以告,老太太说,生孩子之前要从她这里搬出去,虽然满腹狐疑,但她还是答应了下来。晚上,向北躺在陌生的床上,看着陌生的屋顶,盘算着要一个月还是两个月的时间……期间可能会遇到哪些事情,该怎么办……腿和半个身子都麻了,她想要翻个身,可是费了半天劲也不行,只有努力坐起来,然后朝另一个方向倒了过去……她又睡到了自己家的大床上,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床褥,还有秦朝的怀抱温柔地包裹着她,白色的细沙窗帘被风吹起,痒痒的伏在她的脸上,她忍不住笑出声,然后,醒了。

再也睡不着了,干脆笨拙的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洗脸刷牙,随便往脸上拍了点水,就朝医院走去。肖扬也已经起来了,他告诉向北,江良已经有知觉了。向北让肖扬到房间外面。对他说:“辛苦了。让你这么陪着过实在是抱歉,你赶紧回去休息休息,做自己的事吧。”肖扬说:“我现在根本画不出画来,也没什么事情能做,最近我的心情很糟糕,乱极了。就让我在这里陪着你们,这样我的心里还能安稳些。”向北便不再强求他。

“幸亏他的车祸出在白天,如果是晚上,这条路上根本没有人能看得到他,如果不及时抢救,就危险了。”肖扬说。向北的脑海里出现江良开着破旧的厢式货车在无垠的天地之间孤独前行的画面,眼泪不知不觉淌了满脸,肖扬轻轻地把向北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这个责任太重大了,我不能自己独立承担,所以必须告诉他的家人,他并没有常常提起,但是我知道,你对他来说是最特别最重要的人,所以我第一时间想到找你,只是没想到你已经……

“实在是对不起,实在太给你添麻烦了,照理说应该让江妈妈来,可是我想还是我先来看看情况,怕江妈妈受不了这个刺激……我好歹年轻些。”

肖扬的眼睛湿了。他下意识地摇着头,眉头锁成了一个疙瘩。“唉,我伤感透了,真的,在这里除了伤感思念和沮丧好像什么都得不到,以后也得不到,所以不论死活,回家去好了。”

向北拍拍他的手:“顺其自然,想回去就回去吧。”

“我被困住了。”他悠悠地说,“没什么比回家的愿望更强烈了,因为我知道我所谓的理想永远不可能会实现,可是却不能回家。家乡那个小城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肖家的儿子在法国学艺术,简直就是个艺术家了,我要是回家而不是衣锦还乡,恐怕父母也会被憋屈死吧。他们以为我在这边过的是电影里的那种生活吧,其实呢?艺术啊艺术,真是一条不归路,除了虚荣一无所有,连人都养不活。”肖扬苦笑着不断摇头。“我总是有一种犯罪感,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社会,痛恨周围的人群,也想痛恨艺术,可是却恨不起来,我还是爱它,最后就不知道该恨谁了,还是恨自己吧,追求不切实际的理想等同于逃避,我应该选择直面生活,去迎接命运。”向北握了握他的手:“我想你的父母一定是希望你回去的,他们也许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希望你成名成家,他们最希望的是你可以幸福,自在。”说着眼泪比肖扬更先流了下来。

肖扬把江良的东西拿给向北,一个旧手机,一个旧钱包。向北抚摸了那个熟悉的已经旧得不像样的钱包,轻轻地打开,她看到自己青春的笑脸,连她自己都感觉陌生,伸出手抚摸那照片,“向北,你是不是把自己丢在哪里了?”

黎锦来了,她看完江良之后忍不住问肖扬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她。她竭力在压抑着自己的恼火,说:“我的意思是如果通知我,我可以比向北早许多个小时来到这里。还好他没事,否则谁来负责?!”肖扬无奈,“对不起,我以为你跟江良只是普通朋友。”

向北和黎锦又相见了,在江良的病床旁边。她们看得出彼此都变了很多。向北没有恨意也没有什么好心绪,黎锦失去了斗志也没有了优势,她们之间几乎无话可说。黎锦告辞,向北默默地跟着她走到门口,在走廊里互道再见。走出几步,黎锦又折返回来,对向北说,“向北,我不后悔跟江良一起的日子,但是……我把这个人从你身边带走,却没有照顾好他,对不起。法国的情况我熟悉,也认识些朋友,有任何问题,请一定要联系我。以后回国了,有任何问题,不管是江良的还是你的,如果我能帮忙的,请一定要告知我,不管你们是否把我当朋友,我觉得我,我跟你们也算是朋友了吧。”向北淡淡的笑一笑,“谢谢。”眼泪滑落眼眶,这就是人生,兜兜转转,最后回到原点。也许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找到幸福,可是如果不经历过,谁又知道自己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