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江良醒了，脸上、手上的绷带刚刚都摘除了，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杂乱的头发和胡茬中，上天赐给他一张那么特别的脸，还是那样光洁的淡金，透着孩子气，他依然瘦削却变得结实了，更像个成年男人，只是那一双手，依然枯枝一样清瘦修长。他依然紧闭着双眼，向北相信他的眼神一定不一样了，向北把他的手贴在脸上，止不住的泪水汩汩而下。他的眼睫毛动一动，眼睛张开了。
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他曾在深秋/给我春光/心上的人儿/有多少宝藏/他能在黑夜/给我太阳/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我不能够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
向北又看到了熟悉的眼睛，笑盈盈地向上微微弯曲着闪着光亮。他的眼神里没有哀伤，没有惊讶，像一泓泉水涤荡着世间的尘埃。向北也笑着看着他，报以同样的静默。一滴水落在了她的手上，向北抬头，看到肖扬泪流满面。他们都没有说话，别后的三年，在那静默里倏然长逝。
只有这个方法，可以让他们再见到彼此，老天为他们做了安排。
阳光正照进来，时光回到了许久以前。向北在对着自己笑，阳光下，她的身影像来自梦中，消瘦的四肢，让她的凸起的肚子分外醒目。多年前大夫的那句话他最终还是知道了，时过境迁，她大着肚子来见他。造化弄人，三年多的时间，他们都做了怎样的梦。江良向她伸出手，她像从前一样，只要他招手，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向他走过来。
上午十一点的亮光笼罩着他们，彼此清癯地在日光里，在那光影里好像跋涉了一个世纪，他们的手牵在了一起。向北努力撑着自己的腰身，脸色圣洁素净，表情恬淡。他们定定地对望着，定格在那明媚的时光里。向北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他咳嗽了一下，但胸膛还是坚挺在那里，就算伤就算痛，他也要永远忍着，给她依靠。这许多年来，他们彼此都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在天涯海角，他们的身体距离有多远，他们的灵魂都还在一起。分别的时候，向北并不觉得他们此生不复相见，她想再见到他，一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他。可是，现在才发现，只要能见到他，就好。
江良后悔了。他离开，流浪，承受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都没有她怀着一颗生命的种子来到万水千山之外让他更加痛苦，他知道这颗种子带给她的是怎样的希望和快乐，可是现在他却让她时刻冒着失去的危险，她的眼睛苍凉但是有一束希望的光，让她的热爱看起来有点哀伤，可自己已经不再笃定点燃她生命之火的是孩子是自己还是另外一个男人了。
遥远的汇款单来了，上面有50万。向北收下，肖扬转交的黎锦的钱她也暂时收下了。
他们又在一起吃饭了，围着病床上小小的病床。向北有时候她一点都吃不下，有时候又狼吞虎咽吃相可怖，江良的表情也随着难看起来：“慢点吃，噎着可不是闹着玩的。”向北笑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也没有多饿啊，可是一吃起来就狼狈不堪，连呼吸都不会了，感觉憋得慌。”“我知道了，你是怕我跟你抢。”说着就把自己盘子里的煎鱼放到她的盘子里，向北用叉子一叉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我们之前跟楚翘去青岛，她给我们买了那种用竹签插着的青萝卜，在大街上吃来着，你别说，那个还真好吃，不知道法国有萝卜没有啊。”向北的眼睛里闪着顽皮的亮光，江良笑了。在车子翻倒的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不知道哪里插进来无数的钢针，疼得像要爆炸了，他的脑海里最后闪现的，就是这个女孩星星一样的眼睛，她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他，等待着他，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一生最大的梦想，不是成为一个大画家，不是给她最好的生活，而是跟她在一起，简简单单地一起到老。如果他要死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死在她怀抱里。当他醒来的时候，看到了这双眼睛，他没有吃惊没有讶异，他从来都知道，在他濒死的瞬间，她一定会在自己的身边。万语千言涌起在他的心头，最后却只说了一句：“头一回看到孕妇馋萝卜的。”
“你见过很多孕妇吗？”向北问他。
“就你一个呀。”向北忽然热泪盈眶。许久许久以前，他们两个的孩子曾来过，他急着赶来也许是想捆绑住他的父母不致离散吧？如果他来到了这个世界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可是没有如果。
最后，向北给江良讲起了秦朝。江良感恩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对向北这样的好，可是心却尖锐的痛，胸口，喉头，鼻子，眼眶都酸胀难忍，他默默的低下了头，拉住向北的手，“向北，我常常会想，最终我还是拥有了跟父亲一样的命运，或者说是我们做出的竟然是同样的选择。”漫长的沉默，“我想我也爱上过黎锦，对不起。”
“要一个人一生只爱一个人是不是太苛刻了？一生那么长，什么是能保证的呢？”她对他说，也像对自己说。
一周之后，秦朝来到了法国，但是他没有出现在医院里，确定向北安好之后他便又动身回去了。临走他说：“好好照顾江良。过几天我再过来。”
他不提孩子，他什么也不提，“秦朝，你其实是生气的吧，你有一个小本本把一切都记下来了对吧？”
秦朝笑了，“不是小本本，是厚厚的一大本。”
“你还跟从前一样喜欢我吗？”
“我说了不算。”
“那谁说了算？”
秦朝把她的手按在胸口，“我的心啊，我的心非得要喜欢你，不管怎么样痛，还是固执的喜欢你。”向北失声痛哭。
“别哭。我不能留在这陪着你了，但我会等你回来。”
江良的检查结果很好，医生说他年轻，身体底子也不错，但是静养的过程可能会很漫长。“向北，下个礼拜我就出院了。你先回去吧。没什么问题了。”向北不出声，自顾自的在那里看着一本书。“我说话你听到没有。”“啊，听到了啊。”“那就回去吧。”“等你一起回去，我不会一个人回去的。”“那可能还得一两个月。”“来得及，孩子生法国也不错。”“傻样，你还想给他上个法国户口么？我告诉你，没有。”向北哈哈大笑，“我才不稀罕呢。”“那就回吧，回去我就安心了。”“既然来了，我就要带你一起回去。”“向北，我们两个当中，一直以来，你才是支撑的那一个。”向北摇摇头，“可是没有你，一切都无从谈起。”
向北推着江良的轮椅，漫步在小城的街头，深秋的街头却依然温暖湿润，这让向北想起了他们刚刚来到上海的时候，从飞机上下来一落地，扑面而来的湿润和温暖，让她始终难忘，他看看江良，忽然一切错乱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在什么样的时间当中，眼前的这一切好像在梦里或者在前世曾经发生过。她忽然停下了双脚，站在那里。江良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回头看她，只见她眼睛空洞地望着远方，泪流满面。江良费劲的伸出手，拍拍她的手，向北好像忽然从梦中醒来一样，对着他笑笑，眼泪还是在一样的往下流。江良挣扎着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扶着她，到附近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等她哭够了，江良轻声地说：“对不起。”向北摇摇头：“说什么呐。”“你哭了，一定是我的错。”“我只是觉得这里太美了，一时感动。”江良忽然落下眼泪。向北吓到了，“怎么了，伤口疼了？”江良摇摇头，向北从前从来不曾跟他这样讲话，一次都没有过，她永远都是有一说一，对他从来不曾有过任何隐瞒，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他忽然感觉恐惧，即便她说她有了别的男人，她有了那个人的孩子，他都没有这么恐惧。
“向北，你看远处那一片，是薰衣草田。”“著名的薰衣草田就在眼前，我们两个却走不过去，好滑稽啊。”向北抽抽鼻子，她已经闻到了薰衣草的香气。“是啊，就差那么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可是却走不过去。”向北的心又沉重起来，江良伸手揽过她的肩头：“如果时光能在这里停住多好。我们就在这花香里长生或者一同变老。”“就让它开在我们心里吧。”向北的眼泪无声坠落。“你还记得吗，你最爱大海，从前你一直想生活在大海旁边。”“所以你带我去过奉贤的海滩。”向北笑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巴黎一直在南部流浪吗？”向北摇摇头，江良看着她的眼睛：“这里都是海岸，我一直沿着大海在走，我不能带你看遍世上所有的大海，我要替你去看海，看遍所有我能去到的大海。”向北忽然失声的哭了出来，“江良，我们不该离开那个小城，我们应该老老实实的在那里生活，平凡，贫穷，寒冷，但是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一起回家，一起玩雪，一起去看陈老师，一起存一点钱，生个孩子……”“回来吧，我们再在一起，我们一起回家，一起玩雪，一起看陈老师，一起生孩子！”可是他怎么说得出口，憋得脸红胸闷青筋暴起，眼泪噼里啪啦的落下来，他紧紧的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抱里，心如刀割……“向北，明天我们回去吧。”向北抬起泪眼看着他，“回上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