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隐喻是丰富的。低矮,暴露在外的梁,光线从一孔小窗穿入,积尘和蛛网,高高在上,私密,等等。而这些被隐喻的本身又可以有许多新的隐喻。它们完全可以辐射着展开,获得很多甚至自相矛盾的意蕴。但现在我说的是一个特定的阁楼,它有一个固定的位置,有一个固定的高度,还有一个固定的室内布置。因此,它要是真藏有某些暗示,那也就已经被固定了。我是穿过主人的日常生活区爬升上去的,而后也是从原路线下楼的。但现在,只有阁楼,其他的生活场景我已全无印象,忘得一干二净了。仿佛当时的我们是飞窗而入,飞窗而出的——的确,阁楼也是一个与飞翔有关联的地方。“啊,多少年了,我一直渴望能有/一只飞鸟,省略天空的梯子……”(《黄昏》)
这只“黄昏”飞鸟的形象令人展开诸多天真美丽的想象。具体展开一下也无妨:“何时我能像麻雀一样/在树木宽厚的脊背上眺望”(《麻雀》)。现在,眺望吧!这是眼下新型住宅里极为普通的“带阁楼”的阁楼。光线充足,有门,可以通向面积不小的露台,倾斜的梁也露着,虽然已经被夹板包得严严实实,但这也是对阁楼的唯一提示。环视四周,除了门和窗,四壁皆是书柜。书与阁楼也是一对绝配,阁楼适宜做书房,书房也适宜安置在阁楼。他把这两者的关系协调得很好。许多书表面上凌凌乱乱地散搁在四处,包括地上,而实际上它们的位置与他心目中的位置完全一致。随口聊天的时候,说到什么,他就随手抓到什么。这些书一次次地被主人揪出来阅读,一次次地被主人分类,再上架。这样的一次次是主人和书籍的亲密接触,双方都很愉快,很享受。他的藏书中以现当代诗歌尤丰,在这座城市诗人们的圈子中,这个阁楼是一个资料库。而他本人的脑袋其实也是一座诗库,诗人,诗作,诗歌史,不同语种的,不同时期的,不同民族或国家的,等等,在他的记忆中都次序井然。无论平淡的,还是熠熠生辉的,他都有别人的估价和自己打的标签。
阁楼是一个适宜阅读并且展开想象的好地方。读完长长的《乡村晨歌》,需要长长地松一口气,继而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那些大地上的自然之物原来是那么的丰富,她们的色彩和声响,她们的舞动或生长都是那么的多样。很难想象一个长期生活在城里,甚至可以说长期躲在阁楼上的诗人,居然也能对乡村进行如此喋喋不休的说三道四。乡村呵,她的壮美和秀气,她的卑微与大度,她的贫弱与富足,她的感性与理智,她的外表与内心,她的一切与一切,都在覆盖与透露着诗人的一句惊叹:“你是人类心灵最后一个锁孔。”
丰盛的库藏,令他的写作有些失色,因为他总是把自己写作的参照限制在一个令自己难以跋涉的高度上。他对自己的质量监查检验的标准,说白了就是要面对自己每天面对的这些库藏。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我们也确信,正因为如此,他的写作才大为增色。阁楼的封闭与孤独,正好对应着他的人生态度和诗歌写作。只是阁楼的封闭与孤独,其实完全掌控在他的手中。正如美国诗人谢尔·希尔弗斯坦在一首童诗《阁楼上的光》中写的:“阁楼上孤灯一盏。站在外面我看得见,我知道你就在里面……往外偷看。”他们一样的有趣。
他的诗发表得不多,写得却很多。他写诗写文都喜欢一气呵成。一气呵成,在他看来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因为如果一首诗是由两气或更多的气呵成,那么其中必然有断裂,而断裂就是损伤。当然我对《致情人》的推崇并不仅仅因为整首诗的气息贯通。对于气息的调理,他一直就做得非常老练,只不过《致情人》写得更加顺畅异常。直接引发我们阅读趣向的,应该是诗人对一个情人的内心倾吐:“如果你死了,我将无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