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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陶元庆之死

不久以前,许钦文先生在杭州病逝了。这让我联想到他同画家陶元庆的友谊,想到他们两位在青年时代与鲁迅先生的亲切交往。

鲁迅先生非常欣赏陶元庆的画,他的著译《彷徨》、《坟》、《朝花夕拾》、《苦闷的象征》、《唐宋传奇集》等,都是由陶元庆设计的封面。那幅炭笔素描的鲁迅像,更是鲁迅先生十分珍爱的。

鲁迅以为陶元庆的绘画艺术是新的,却又是民族的,品格极高。

陶元庆生于一八九三年,一九二九年八月十日的《鲁迅日记》

记载:“夜得钦文信,报告陶元庆君于六日午后八时逝世。”许钦文深知鲁迅先生痛惜的心情,他从杭州特地托人给鲁迅带来陶元庆死后拍的照片三张。那是在鲁迅得悉陶元庆逝世消息后的第四天。从《日记》上看,十四日这一天夜里有大风雨, “屋漏不能睡”。“午钦文托人送来璇卿逝世后照像三枚。……”故人的这三张照片,怎么能使先生在风雨之夜安然入眠呢。

同月二十六日,许钦文在料理完丧事之后来到上海,当面向鲁迅先生讲了亡友逝世的经过,估计还讲到要为陶元庆修坟和建纪念堂的事,所以在同年九月八日的《鲁迅日记》里便有这样的记载:“下午钦文来,付以泉三百为陶元庆君买冢地。”这样的行动,在鲁迅先生的经历中是不多见的,足见他对这个青年画家爱护之深。

我们当然无法了解当年许钦文是怎样向鲁迅讲的,也没见过有人介绍画家弥留之际的详情。最近偶然翻看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上海光明书局出版的《当代尺牍选注》(谭正璧选注),发现许钦文致钱君匋、黄萍荪的两封信,恰好谈的是陶元庆逝世的经过,可以弥补我们的遗憾。鲁迅先生说过,陶元庆“在那黯然埋藏着的作品中,却满显出作者个人的主观和情绪”,他的死也带着浓厚的艺术家的色彩,显示着一种“主观和情绪”,说起来是令人感伤和激动的。

据许钦文的介绍,陶元庆并非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而是长期以来受了生活的颠沛,情绪受到刺激,身心疲惫不堪。他需要一个创作环境,还有许多作品要保藏,可是他被迫不得不经常迁居,房子越住越小,又闷热,又潮湿。他心爱的那些创作,哪怕在搬动时留下一点手指的印痕,在他也是不能忍受的。“在物件上多一手指甲的疤痕,他底心上就会受一创伤,玻璃敲破,画面受损,这在他是何等难堪的事。”(见致钱君匋书)陶元庆是一个追求艺术完美的画家,他希望有一个理想的天地,然而教书得来的报酬,刚够他糊口。他的梦幻无法实现,他的矛盾肯定是很深沉的。他极端衰弱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意外的刺激,前后不过十天就故去了。

当陶元庆躺在病床上听音乐的时候,他“屡次赞美世界”,不愿离开人间。这种强烈的求生愿望也是感人的。有一次他虚脱过去,醒来之后,先是笑笑,接着说:“这样死去很是愉快,只觉得轻飘向上,同时也觉得身子有点发沉罢了。”许钦文说他“临终如睡去,无遗嘱”。盖棺的时候,许钦文为他拍手呼唱: “元庆很快乐!元庆胜利了!” (见致黄萍荪信·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二日)一个有为的画家,就这样被贫困夺去了生命。当鲁迅听到许钦文当面诉说这一切时,能不为之黯然吗!

一九三一年八月十四日夜,也就是陶元庆逝世三周年的那几天,鲁迅先生又翻出那本画集《陶元庆的出品》来。他反复摩挲,不忍释手,最后提笔在画册上写下了沉痛的几行字:“此璇卿当时手订见赠之本也。倏忽已逾三载,而作者亦久已永眠于湖滨。草露易晞,留此为念。呜乎!”鲁迅先生时时在怀念这位有才能的青年画家。

一直到一九三六年,鲁迅先生在和茅盾通信时,仍然提到陶元庆,也为许钦文的遭遇鸣不平。他在九月三日的信中说:“最失败的是许钦文,他募款建陶元庆纪念堂,后来收款寥寥,自己欠一批债,而杭州之律师及记者等,以他为富翁,必令涉入命案,几乎寿终牢寝,现在出来了,却专为付利子而工作着。”只有诚实愚讷如许钦文这样的文人,才有如此对待朋友的一片痴情,也只有像鲁迅先生这样赤诚的人,才肯于同情和支持这些带着艺术家的气质,又喜欢做梦的青年人。这个世界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些痴愚的人,才显得这么美好,这么使人留恋。

至于鲁迅说的许钦文“涉入命案”和“寿终牢寝”的事,那是因为陶元庆的妹妹陶思瑾住在许家,因妒杀了同学刘梦莹,许钦文被牵累而入狱。

当年在杭州玉泉道上的陶元庆墓,因了鲁迅先生的捐赠,本来周围还有围墙、铁栅和花木,早在解放以前就被人盗光了,不知现在还能找得到这座坟墓否?当初建墓时,鲁迅先生想得很周到,他跟许钦文说:“许多古坟,坟墓本身已经陷下,柏树往往仍巍然存在。”(见许钦文《学习鲁迅先生》)然而,柏树到底没有种起来。这不免让人想起,画家是死了,可他的作品却应该永在。

鲁迅先生是不会忘记陶元庆的,他也一定希望后人能永远记住这位画家的名字。

一九八五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