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燕城杂记
8409600000007

第7章 鲁迅收藏的陈师曾画

画家陈师曾(一八七六—一九二三)享名京华,他的诗、书、画、印莫不为世人所重。齐白石诗中赞誉他: “我无君则退”,道出陈师曾对画师的知遇之恩。当年齐君冷遇燕京,陈师曾劝他自创风格,不必求俗媚世,从此坚定了齐白石走自己艺术道路的决心。后来齐氏立意变法,红花墨叶及画梅的技法独出新意,自成一派,都曾得益于陈师曾的指点。

鲁迅先生与陈师曾建立友谊,自然由于他们同在日本东京弘文书院就学的缘故,后来又在北京教育部同事,但是也与鲁迅一向就倾慕陈师曾的才气有关。早在日本时期,鲁迅先生已经看重陈师曾的书法,求写《域外小说集》的封面便是一例。那时陈师曾还是个无名之辈,这显示了鲁迅的眼力。鲁迅极少向人求书求画求印,惟独看重陈师曾,三者皆有所求,这不是偶然的。

陈师曾是典型的文人画派,作品毫无俗气,这也得益于他在日本接触过西洋绘画艺术。近读湘潭杨钧的笔记《草堂之灵》,卷二有一条《哭陈》,是写陈师曾的。当时作者与陈师曾在日本读书同居一室三年,他写道:“师曾在日本时,尚不能画。然喜于黑板上作人物驴马为戏。后入师范,学油画及水彩画,归国之后,参以中法,画成形矣。故近世画家之略可观者,师曾也。”既学油画,又能揉西法于国画中,这正是陈师曾高过他同时代画家的地方。

鲁迅论述过陈师曾所作的笺画,见于《北平笺谱》的序言。

这部笺谱的第四册共收作品五十幅,其中陈师曾的就占了三十二幅。整部笺谱中,入选作品最多的画家也属陈师曾第一。鲁迅以为陈师曾和齐白石的笺画,“其刻法已在日本木刻家之上”。他又对日本友人增田涉说过: “说实话,自陈衡恪、齐璜(白石)之后,笺画已经衰落。”言外颇有空谷足音之感。陈师曾殁后,自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琉璃厂淳菁阁陆续出版了十集《师曾遗墨》,鲁迅先生两年中从无间断地出一本买一本,表现了他对故友作品的珍爱。

在《北平笺谱》里,鲁迅至少赞美陈师曾三点,一是作品“雅趣盎然”,二是“才华蓬勃,笔简意饶”,三是作笺时能“顾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这最后一点更见画家的品性,对刻工的劳动如此尊重,是旧时画家中少见的。鲁迅先生说:“画师梓人,神态暗合,同力合作,遂越前修矣。”笺画艺术竟由此“开一新境”。

鲁迅把无名刻工的成绩同画师相提并论,这也是少有的。

从《鲁迅日记》上看,鲁迅先生向陈师曾求画一共有四次:

一九一四年十二月十日:“陈师曾为作山水四小帧,又允为作花卉也。”

一九一五年二月二日: “午后陈师曾为作冬华四帧,持来。”

一九一七年一月二十六日:“师曾赠自作画一枚。”

一九二一年一月十日:“午后从陈师曾索得画一帧。”

我一直想看到鲁迅先生所藏的陈师曾的这些画。七十年代初,偶访鲁迅博物馆,问起这十幅画的下落。非常意外的是,四幅山水,四幅花卉保存完好,而且当年鲁迅先生已把它分别装裱成四扇屏收藏。承博物馆同志的热情协助,得见原件,喜不自胜。画轴上花卉的颜色鲜艳如常,山水的笔墨也像新画的。而且另外还找到了一九二一年鲁迅从画家“索得”的又一幅山水画,未能找到的是一九一七年的一幅。

四幅山水中一幅题为“松声”的,上面还题署: “豫才仁兄属  衡恪”。一幅写西山景色的则写着: “夕阳临辔,仿佛犹闻钟声也。”一幅题为: “秋山欲雨,梅壑老人渴湿兼用,一洗甜熟之态,偶一仿之。”梅壑即明末清初画家查士标(一六一五———一六九八),安徽休宁人。记载上说他惜墨如金,风神懒散,气韵荒寒,格入逸品。陈师曾学他的干笔湿笔同时运用,果然挥洒自如,情趣横生。还有一幅则是写幽竹、枯树和茅屋的,意境亦很美。

四幅花卉,写的都是寒天景物。一幅题有苏东坡的冬日牡丹诗,一幅题了“雪海探骊珠错落,冰天吐火焰参差”。另两幅一写梅花,一写水仙。看起来笔墨超俗,构图新鲜。单独的那一幅山水画亦有题字,上面写着:“两重茅屋闲临水,一带寒林远见山。”

但愿未能找到的那一幅日后亦能觅得。

陈师曾与鲁迅先生的思想当然是有距离的,但是,他们之间的友谊是真诚的。不过我们在画家后期的诗作里亦能找到如《书愤》这样的诗:

苍茫顾盼国无人,狐兔纵横骇战尘,

九死敢夸螳臂力,万方争斗犬牙邻。

然眉自肇萧墙祸,烂额谁思曲突新,

四野元黄成浩劫,低徊灵琐涕沾巾。

画家对于国事的忧愤,以及对军阀统治的不满,从诗里完全表露出来了。过去,我们论陈师曾的画多,研究他的思想少,这是值得我们今后继续探索的。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