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燕城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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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戏剧家以外的焦菊隐

焦菊隐(一九○五—一九七五)是一位久享盛名的戏剧艺术家。六十年代初,我有幸看到他彩排话剧《武则天》,实在惊叹他工作起来的那种严格精神。戏在进行中,他不时让台上的演员停下来,用话筒再三指点,甚至毫不客气地严责一些名演员,害得朱琳、董行佶反复地在表演某个动作,直到满意方才罢休。当然,我也很佩服那些名演员对焦氏的尊重和服从导演的认真精神。这是一批严肃的艺术家。

我们时常念及的也正是作为戏剧家的焦氏品性,然而我们却几乎忘记了他一开始的文学活动,以及他为我们的新文学留下的几部作品。

“五四”以后,他同赵景深、于赓虞等人在天津组织了一个文学社团绿波社,相当活跃,还出版了文学刊物和丛书。据赵景深先生回忆,有一本诗的合集《春云》,其中便包括他们三人初期的诗作。焦菊隐是以诗创作开始他的文学生涯的。

焦菊隐个人的第一本集子是《夜哭》,初版于一九二六年七月,这是一本散文诗集,也可以说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本散文诗集,它比鲁迅先生的《野草》整整早了一年。《野草》是一九二七年七月由北新书局出版的。当然,就其思想和艺术的成就来说, 《夜哭》与《野草》是不能相比的。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夜哭》的出版也是有意义的,当时确曾吸引了不少青年读者。到了一九三三年四月,它已经印行了第六版,以后是否再印过还不清楚。这至少说明一种崭新的文学样式的出现,曾经怎样地影响了读书界的风气。只是限于当时的条件,本书六版的累积印数也不过八千册而已。

《夜哭》的基调是低沉而感伤的。诗人于赓虞为本书题序时说,他读《夜哭》如同喝着飘零的苦酒,“倍增凄寂荒渺的感怀”。

作者在本书再版自序里也承认:“我受着微小的压迫,已经不去反抗,终日呻吟……”“我所刊行的这一本《夜哭》中的诗,只是些微风细雨之夜,伴憧恍孤灯的寡妇之啜泣声,而非号啕的勇士的泪痕。我所以自己惭愧,也就是因为这个。”在本书四版自叙里,作者又说:“我不作革命的诗,因为那不能表现大众的人生,要看大众的人生,还须跑到社会去。”看人生要到社会上去,这是不错的。而革命和大众本来就没有矛盾,作者的不屑作革命诗,显然是一种偏见,源于他对革命的不理解。他甚至认为革命文学家是虚伪的,因为他确信,只有产生了革命的环境之后,才能有革命文学的诞生。说这话时是在一九二九年的七月,只能证明焦氏对于革命太隔膜了。他相信自己,并把自己的呻吟看作是真正在表现大众的人生。《夜哭》里有一首《安慰》,写的正是他这种心理状态。他孤独地站在河边,躲开林后突出的一片红光。一位庄严的朋友告诉他: “要快乐,看方才红光的辉煌,那就是你的将来。”他只能强装欢喜,怕见这红光,跑回屋里哭了一晚。

《夜哭》开头的几首散文诗,大体写于一九二四年左右的天津,那时作者正遭遇家庭的不幸,唱的是母亲病中的呻吟。作者的感情是真实的,可又是“自我”的,整部《夜哭》始终无法摆脱这种局限。一组写北京的盔甲厂、泡子河、王府和街头槐花香的散文诗,寄托的也只是作者寂寞的心境。只有一首《夜的舞蹈》,抒写的是夜姑娘欢乐纯真的感情。读者还是喜爱青春和欢乐的。丰子恺先生为本书作了两幅插图,其中之一便是夜姑娘在跳舞。

一九二八年底,焦菊隐又在北新书局出版了他的第二本散文诗集《他乡》。这一次,他在书前“自记”里不敢称《他乡》是散文诗,而改称散文。这不仅因为顾虑到诗的意境不足,更重要的是他不能改变《夜哭》里的哀调和呻吟。此后,焦氏几乎怀疑是否还有人喜欢读他的哀唱,转而热衷于戏剧艺术活动,不再写散文诗了。

抗战时期的一九四四年,焦氏又提起笔来写了长篇小说《重庆小夜曲》(一九四七年二月上海中国文化事业社出版),他以山城重庆的现实生活为背景,写了一个少女对一个教师的纯真爱情,终于被一个暴发户以金钱和阴谋所夺。这是焦菊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最后的一部。他原想追随这个少女的命运写成连续的几部,但是终于不成。焦菊隐的事业和成就到底还是在戏剧艺术方面。人们记得的也还是他在这方面的译著,那正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

一九八四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