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先生是“五四”以后的散文大家,但是多年来出版界所见的只是他那几篇游记,评家的眼光也多局限于此。为此,叶先生有些担心,怕青年学生误解,散文就是写闲情逸致的;要写好散文,必须寄情于山水之间。
我们究竟怎么看待叶圣陶先生的散文呢?
解放前,我有幸接触过国统区的进步文艺作品。读过叶先生当时写的反帝反蒋,争民主,反内战的匕首式的文章,深知叶先生的散文并非全是寄情于风光的游记。有感于此,我在五年以前即呼吁出版家们注意及此,让我们能够掌握这位作家各个时期的全部作品,形成一个比较全面的概念。(见拙著《书边草》中的《叶圣陶的散文》)至于作者抗日战争以前的散文,我所知不多,只想到如一九二五年“五卅”以后写的《五月卅一日急雨中》,以为这与先生后来的那些相当激烈的文章精神一致,风格一致,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其余的印象似乎便是有关语文学习的小品,或以清隽的笔墨描绘日常生活的小景了。
两年前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叶圣陶散文·甲集》(叶至善、叶至诚合编)满足了人们的要求,证明叶先生在现代革命史上的几个重要时期都有散文发表,始终同我们这个伟大和苦难的时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作者有愤怒,有反抗,他的散文是呐喊的,战斗的。只有见到了这些文章,评家们才能得出接近历史的真实评价。我们不能不感谢选家的科学精神和为此而付出的辛劳。
大革命失败以后,叶先生把自己的书斋题作“未厌居”,还出了本集子叫《未厌集》,意在回答那些以为他有厌世之感的人们。
足见在当时已经有人对他产生了误解,而时间过得越久,这种隔膜就会越深。可怕的是几十年来竟无人重视这类资料的搜集,现代文学研究方面缺乏资料,相信孤证而酿成大错的现象实际上亦屡见不鲜。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在大革命失败以后,他的鲜明的政治态度和精神状态。每个读者在读完《叶圣陶散文·甲集》之后,都可作出合情合理的回答。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还可以举出未曾收入《叶圣陶散文·甲集》,却又是叶先生在大革命失败以后,同国民党巧妙斗争的一段佚文和有趣的故事。一九三二年二月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学生》
杂志第二十二期,在《文章病院》专栏里公布了三个“病患者”。
本来这是为了提高中学生语文写作水平的一个专栏,大体是由叶圣陶先生来负责的。(章锡琛先生有时也参加。)但是,读了本期三个“病患者”的“病历”,和“医生”开的“诊断书”以后,却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语文以外的问题;不能不联想到“医生”处方的眼光和勇气。
先说那个“第二号病患者”,并非常人,乃是“中国国民党第四届第一次中央执行委员会全体会议宣言”。这次大会是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南京召开的。其时国民党丧权辱国,不惜出卖东北三省的人民和土地,讨得帝国主义的欢心。对内则实行白色恐怖,镇压和屠杀人民。柔石、殷夫等二十四位烈士就是在这一年被秘密杀害的。国民党的首脑们正自恃胜利,洋洋得意地在宣传这次大会,想不到在《中学生》杂志上却使他们出了洋相,作为“病患者”拉来示众。编者表面上谈语法,目的在于揭穿他们的假相,击刺国民党的法西斯统治。这是叶圣陶先生同国民党开的一次不大不小的“玩笑”。叫人民开心,令敌人有苦说不出,只能恼丧和气恨。
开头所引的是:“本党秉承总理遗训,努力国民革命,虽险阻备尝,毋或稍渝。际此内忧外患之时。……”显然这是官样文章,欺世之言。编者给以当头一棒,立即指出其谬:“‘内忧之时’是什么, ‘外患之时’是什么,均属不可思议。……”又如宣言中说:“本党今日矢志与国家共存亡。本此决心,熟察局势,无论为自己之国防准备,为自己之外交方策,均待世界公理为之判断,全国人民为之后盾。”编者紧紧抓住国民党无意间泄露的心机,质问道,难道连“自己之国防准备”,也要“待世界公理为之判断”
吗!“这在国家体统上殊说不过去”。再如宣言中的“国内生产日渐衰落,因生产衰落而社会经济逐渐崩溃”。编者似乎已经不是谈语法修辞,而是面对面地同国民党的中央大员们进行辩论了,如在“譬喻”中说:“遇见一个朋友,突然对他说道, ‘我的身体日渐衰弱’,朋友必将问道,‘为什么呢?’这就因为没有说明白身体日渐衰弱的原因。如果说明因为什么什么病,故身体日渐衰弱,朋友就明白了,不会再问了。生产衰落岂是无因的呢?就常识着想,这里大可说我国因帝国主义之侵略与连年不息之内战,而‘生产日渐衰落’。……”这是给国民党出难题,也是杂文笔法,编者正在有意吸引读者去思索现实的政治问题。面对严重的白色恐怖,以及国民党的严密审查制度,没有坚定的政治魄力,不敢出此。没有高度的战斗技巧,也想不出利用《文章病院》,把敌人揪来受一次公开的“审判”。这怎能不让我们想到,叶先生在阴云布满天空的那些岁月里,他究竟是厌世了呢,还是“未厌”。
这一期《文章病院》里的第一号患者,是《〈辞源〉续编说例》,第三号患者是《江苏省立中等学校劝告全省中等学校学生复课书》。这两个像是“陪绑”的。前者可能微微的刺了一下自以为是庞然大物的商务老板王云五;后者则是站在爱国学生的立场上,痛斥了帮闲人物“纰缪百出”的说教。如果说对国民党四届一中全会的宣言,编者为了虚晃一枪,确亦谈了一些语法问题,那么对待帮闲角色们就毫不客气地据理以驳了。几乎是一句句地申斥了那班丑类。如说:“病者的血行阻滞,神经麻痹,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又说整篇文章是“脑中充血,故有此全身瘫痪,神志昏乱之现象”。咒骂这批诬蔑学生罢课行动的人是“八股梅毒”、“博士卖驴”……最后得出了结论:“服药注射不能见效,割治也恐难以为力。只有吩咐院役预备把太平间的钥匙取来吧。”全篇文字嬉笑怒骂,简直是一篇犀利的杂文。相信读过这篇《文章病院》的人,谁能相信这只是在讲语法修辞呢。
此外,登在《中学生》杂志第三十一期(一九三三年一月)的第四号患者是《今后申报努力的工作》。第五号患者是大东书局的《初级中学国文教本编辑条例》(《中学生》三十五期,一九三三年五月。)第六号患者是载于《东方杂志》三十卷第七号的《禁运军火》。总之都是“专拣硬的碰”的精神。(据叶至善同志分析,第三号患者和第五号患者也可能是章锡琛先生诊治的。)
根据三十年代特殊的斗争环境,在我们的现代文学史上确实出现过一些比较奇特的现象,证明了斗争的复杂性和曲折性。在对作家的研究评价上,人们也不能光看表面现象,而是要理解那些复杂和曲折的背景,力求反映出历史的本来面目。当我们了解到叶圣陶先生在大革命失败以后,他的创作倾向主要是战斗的,那么我们会清晰地看到反映在他散文创作中的那条红线是有渊源的。从“五四”到大革命时代;从抗战前后到解放战争期间,他是一贯地站在战斗的行列里,跟随着伟大的时代和人民的革命前进。那些以为叶圣陶先生的散文多写山水,或生活比较淡泊的人,应该重新加以认识了。
一九三五年六月,开明书店编辑出版的“中学生杂志丛刊”
里,有一本《写作的健康与疾病》,收入了《文章病院》里的三个“病患者”和编者开的“处方”。除了“第一号病患者” 《〈辞源〉续编说例》以外,其余两个是“第四号病患者”《今后〈申报〉努力的工作》和“第五号病患者” 《初级中学国文教本(1)编辑条例》。由此也可以见得,当时把国民党的那篇“宣言”和那些校长劝学生复课的谰言作为《文章病院》的诊例,目的并不在于单纯讲什么语法修辞了。
一九八五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