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奏流水,朱廊掩红鲤,深秋的风景总是如画成烟,百般沧桑的枫叶自树梢款款凋零,身半死而风情万千,悠悠然飘落到清澈透亮的水面上,荡漾出一圈圈波动的涟漪,久久不曾平静。
安贵妃斜倚在栏杆上,随手拈了几粒鱼食抛下,望着水中四相争抢的锦鲤怔怔出神,可即便是望得失了魂,从身后远远看去,她仍是后宫里最为高贵优雅的女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太后会选她做继承人的原因之一。
而在这般优雅尊贵之下,安贵妃潜在的绝情狠心除了在暗中一手将其调教成人的太后之外,就是连她自己也分辩不清。安丞相自以为可以借女儿的贵妃身份打响外戚专政的算盘,却没想过自己这个百般寄望的女儿才是丞相府最大的威胁所在;太后自以为调教出了一枚听话乖顺的棋子,却不料世事无常机缘多变,这枚最令人放心的棋子才是变局叛逆的关键所在。
“娘娘,南将军有要事求见。”婢女莲步走近,跟着安贵妃久了,便是低贱的女婢也浅浅透出几分高雅来,让人不敢多做唐突。
“南将军?”安贵妃转过身,将鱼饵食盒交由宫人,微微有些不解,“宣。”
“是。”女婢莲步走离,丝毫不因南将军的尊贵身份而加快步履,只在心尖加速跳动,为那俊朗磊落的堂堂仪表。
“听小碧说,南将军有要事找本宫商量,不知是何事?”皇上命在旦夕,而安贵妃脸上却无过多的忧虑,可见她的心从不曾在皇上身边逗留。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是知道的……”南清风顿了顿,支退所有的宫人之后才缓缓接口,“云贵妃就是太后。”
“是。”虽然有些惊异于南清风的触手之广,安贵妃的脸上却无半分异色,只轻轻点了点头,“所以皇上的性命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你自然不会介怀皇上的安危,因为你的心根本不在皇上的身上!”南清风翘着二郎腿,眉目轻佻,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有冒犯的嫌疑,嘴角更是挂着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揶揄的口吻陡然叫安贵妃的心跳慢了一拍。
“是。”安贵妃也不是寻常人,她自知多辩无益,干脆就大胆承认,“本宫很感慰南将军的‘知情不报’,为本宫留有周旋的余地。只是,不知南将军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何目的?若是本宫可以帮上忙,本宫自当尽力而为。”
“娘娘客气了。”南情分挥一挥长袖,却不急着说,端起茶水品了一口,不无满足地赞赏道,“这茶好香啊!甫一入口,顿刻便馨香绕舌,似乎是……”
“桂花的味道。”安贵妃优雅一笑。
“对对,就是桂花的香味。”南清风端起茶盏找了良久,却为找见半粒桂花朵儿,不由得大为新奇,“咦,竟然不是花茶?!”
“这茶名唤绕舌香,初初种植之时便是一垄茶树一垄桂花,茶叶在生长的时候吸收了桂花的精香,因而泡制时不用加花料也一样可以尝到桂花的香甜味儿……”安贵妃婉婉道来,目光中不经意间露出了丝丝柔情。
南清风微一颔首,笑道:“想不到娘娘对茶艺还有如此精深的研究,清风真是要自叹弗如了!”
“将军见笑了,其实本宫也不是很擅长茶道,这些都是……”
“无心公子告诉你的?”
闻得无心公子四字,安贵妃不由得恍神片刻,优雅高贵的笑靥里无端露出一丝心慌来,却不知怕的是什么:“无心公子博闻广识,本宫自是钦佩得很。”
“也是……”南清风一惊一乍,此刻又懒懒卧倒,完全没有继续追究的打算,“像他这样风华绝世的人,恐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至少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莫如月真正的实力在哪里……仿佛她的身上有个强大的磁场,可以把身边所有人的吸引过去,却又叫人又爱又恨,爱到入骨……恨到入髓。
水汽氤氲,茶香四溢,两人的思绪渐渐延伸了好远,仿佛游离天外再也回不来了。
“昨日皇上遇刺,你可知道那逃脱的刺客是谁?”南清风清朗磁性的声音突然响起,听起来却是煞风景得很,幻境迷梦砰然击碎,眼下才是真正要上演的钩心斗角。
“是……”在南清风刺辣辣的目光下,安贵妃的脊背上顿然生出一道寒意,“无心公子?!”
“没错,”南清风笑嘻嘻地看着安贵妃不停地变换脸色,继而还洋洋自得地小声宣告,“他出逃的时候蛊毒发作,被我抓了!”
“怎么可能?!”安贵妃陡然瞪大眼睛,站起身来,“无心怎么可能刺杀皇上?!皇上那么宠……”
“他说……他是‘裂月’的杀手。”
“杀手?”安贵妃微微一怔,继而又像是想通了什么,嘴角竟不能自抑地上扬。
他曾说他爱的是自己……
如果说他真是派来刺杀皇上的刺客,那么他对皇上……是不是都在演戏?
“他在你府上?”南清风说抓了他,但宫中放出的消息却是刺客逃脱了,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南清风想卖个天大的人情给自己。
“他是在我府中,不过……”南清风收起嬉笑的脸皮,眉间渐渐严肃起来。
“不过什么?你有什么条件说来便是,本宫决不食言!”
“条件?”南清风摸了摸下颚,突然又突兀地笑了起来,“条件这种东西未免太过生硬,我不喜欢,我更喜欢人家心甘情愿,所以……你只要帮无心解毒就行了。”
“君无戏言?”安贵妃心中的忐忑并未因南清风的大度而略有缓解,却愈发地惊疑惶惑起来,他竟然知道自己是——万毒蛊母的传承者?!
“君无戏言!”南清风凛然一语,重逾泰山,只在暗黑色的眼底划过一道看不见的流光。他可不止是看戏的一把好手,既然说了要人家心甘情愿,他自然有办法让人家心甘情愿。
莫如月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脑袋还有点沉,像是睡了很多天,只记得自己是在……南清风的马前昏厥的!莫如月暗暗咬牙,自从出任务以来她还没这么衰过!那天她本可以在白兰的掩护下一路逃出宫,却不想南清风竟在守株待兔,阻了白兰的援助让自己彻底孤立!这个人的城府实在深得可怕,他有的不仅仅是谋略,他最大的利器在于那种超然自负的自信,以及渗入各地无处不在的爪牙——赤炎啊,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养了怎样一个盟友?
诚如赤炎所说,南清风不可能会背叛他,如果一定要深究的话,那只能说南清风不可能背叛他们曾经的梦想……如果赤炎当真因自己而放弃逐鹿天下,那么南清风所选择的下一条道路,极有可能是取而代之,由他一个人去完成他们的壮志雄心!
这当然不能叫做背叛,这只能算是一种离经叛道的遗弃,决裂到赤炎连抗议的理由也没有!
然而令莫如月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将自己就地正法,反而救了自己?
有些吃力地爬起身,莫如月忽然看见床边有条眼熟的粉色丝巾,抓起来翻了翻,待看到角落里的那个“安”字后即刻便悟得救她的人是——安贵妃。
只是这个认知却没有带给她那种找到了下一任国母的欣喜,因为这个局——是南清风设下的!
正在莫如月想得入神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走进来的却不是南清风,也不是安贵妃,却是——白兰?
“公子,安贵妃说光解蛊还不够,得喝下这杯还神的参茶才行。”
“恩,好。”莫如月对白兰有种无端的极度信任,接过茶盏想也没想便一口饮下,尔后才连珠带炮似的问她此时最想知道的事情,“皇上的身体怎么样了,太后可有放血救他?安贵妃是不是知道了我是女儿身?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南清风可有为难你?”
“是她自己上门要求照顾你,我为难一个下人做什么?”不待白兰回答,南清风紧接着推门走进,一个接一个回答莫如月的问题,慢条斯理到让人有种暴走的冲动,“你还没有还我人情,我怎么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捅破你的身份让你们反目那可是我的损失……至于皇上么,你放心,太后被你气得不清,虽然每天只给皇上一碗血,但暂时还死不了,而且……”
“而且?”莫如月才不相信南清风会这么好心,更不可能会天真地以为他会因为顾及到赤炎而突然转了性,像他这样亦敌亦友心思不明的人,其实最难对付。
“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保证皇上不出半月就能痊愈。”南清风闲闲得挂着悠然自得的笑意,仿佛将天下的一切都尽掌于手下。他喜欢别人心甘情愿,他相信莫如月会心甘情愿……
既然她愿意为赤炎死,那么一个小小的条件,她不可能会不答应。
可惜自负的人都有种健忘的毛病,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莫如月自始自终,从来都是一个变数。这也注定了他这局棋,会下得异常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