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夫人举臂将额前的垂发抹开,低声道:
“杨夫人有喜了。”
偏将军马超一怔,随即以指弹在手中的陶罐上。
“可是……”
董夫人欲言又止。
“可是甚么?”
“只怕在时辰上不吉。”
“怎么讲?”
“将军算一下,此时怀子,生下来恰在明年的二月……”
偏将军马超恍然大悟。其时,凉州确有杀子陋俗,俗说:凡二月、五月产子,男害父,女害母,连同与父母同月生者,悉杀之。
“此等妖忌,不信也罢!”
偏将军马超勃然回道,但和煦的心情不由得还是浮上了一块阴云。他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禁忌,但如履薄冰的时刻,任何风吹草动,不免都会令人杯弓蛇影。
董夫人显然也是如此的心情,她用商量的口吻说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不如送杨夫人回自家将养,这样或者会好一些,她王兄那里对她也会照顾得更周全一些。”
杨夫人是氐王杨千万的胞妹,这个建议似乎行得通。
但是偏将军马超却拒绝了。他再次牛饮一番陶罐里的水,直饮得胸襟上都被泼洒而出的水濡湿了一大片。
“不必了!我马超如今已经是不忌鬼神之人,该来的。都让他们来罢!”
这正是他的心声。如今的偏将军马超,一方面笃信宿命与天象,一方面又百无禁忌。其实这并不矛盾,一个人若是将自己彻底地交给了宿命与天意,便会转而百无禁忌。他已经甘于被绑缚在命运的车轮之上了,不再有丝毫人为的抵挡,听天由命,只是任由直觉中的那股力量驱使着自己。
数日前,当他还躺在病榻上的时候,义父韩遂遣人送来了一封书信。信上无头无尾,不过寥寥的几句对话:
吾与将军之父,同举孝廉,吾常以叔视之。吾亦与公同登仕路,不觉有年矣。将军今年妙龄几何?
近七十岁矣。
往日在京师皆正值壮年,何期又垂暮!安得天下清平乐耶!
面对这封无头无尾的来信,偏将军马超却心领神会,自己的这位义父,不过是将上一年与曹操在阵前的对话复述给他罢了。曹操与韩遂阵前叙旧,有效地击中了偏将军马超的软肋,让他理智尽丧。他并不知道这两个人都说了些甚么,他那颗疯狂的心只是一味邪僻地猜度和渲染着。如今,尘埃落定,韩遂送来了这封信,不着一词,只是忠实地将他们之间的那番对话复写一遍。韩遂这是在无声地谴责他吗?不,偏将军马超知道不是。相反,他却从这封信中读出了义父对他的宽宥。韩遂真的宛如一个老父亲,在被儿子曲解和伤害了之后,萦绕于怀的,却全是对于儿子的怜惜。因为他知道,这个儿子的心,比他更加凄苦。所以,他才用这种毋需解释的解释,来抚慰儿子的心,仿佛错了的一方反而是他一般。
韩遂如此为人,恰是偏将军马超将之视如生父的理由。他们彼此都太了解了,那种宿命一般的纽带早已将他们神秘地绑在了一起。韩遂乃金城世家子弟,早年进京,大将军何进久闻其名,特别与之相见。韩遂游说何进诛杀宦官,何进不能采纳,韩遂恐为宦官所害,求归。这是一个极能审时度势的豪杰,从不为眼前的繁华所迷惑。西归之后,他便统辖羌胡,成了凉州真正的王。比起自己那个眼目始终东望庙堂的生父,偏将军马超的情感只能更多地寄托在这位义父的身上了。因为,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韩遂便道出了他的心声:“小子,这座城不是咱们的家。”并且对他召唤着:“小子,跟我回罢!”
韩遂最知他的心,这个汉家的当世豪强,却仿佛流淌着和他一般酣畅淋漓的血。
天地间就是有着这样的一种存在:某种神秘的纽带将一些人联结在一起,他们非父非子,非亲非故,甚或是仇敌与对手,但总能在这种纽带的神秘联结之下,惺惺相惜。这样的存在,无形却最强韧,那种内在的一致性,胜过万千人间的伦理。它是寰宇之中的一股真气,多少英雄一脉相承,更迭生息,这样,才有了一部部无可描摹的浩荡历史。
在这个意义上,曹操与偏将军马超都是被那根纽带所联结着的一对宿敌。
这便是天地之精血罢!凡夫俗子如何能勘破!
偏将军马超在心中喟叹一声。
他回复韩遂的,同样是不着一字。他将那根木臂交给了韩遂的信使。那根木臂经过烈火的焚烧,已经成为了一段焦木。沉香木的木质经过火的淬炼,反而化石一般地结成了晶体,更加像一截来自血肉的肢体了。
他们之间不需要言语。他们自有不为他者所理解的默契。
已是晌午时分了,军卒们歇下了手头的农活,在田垄之间围坐起来打尖吃饭。偏将军马超也招呼家人进餐歇息。兵卒们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面蒸蒸”。这是一种羌人的食物,将玉米粉裹着大米放在甑子内蒸成颗粒状,亦叫“金裹银”。褚红两色的漆盘盛着黄灿灿的面食,佐以白菜、芜菁泡成的酸菜,最是令人食欲大增。
少年马秋愁眉苦脸地独自蹲在一边,双手举在眼前,仿佛看着天书一般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想必,经过了一个早晨的劳作,少年那双捧惯了史书的手已经磨出了血泡。
“小子!”
席地而坐的偏将军马超冲着儿子叫了一声,抓起一块洋芋糍粑扔了过去。
马秋慌忙接住,却被烫得跳了起来,但又不敢失了糍粑,只能手忙脚乱地来回倒着手。孩子们都被逗得笑起来,几位夫人也以手掩嘴。
偏将军马超更是朗声大笑。旋即,他的脸色却固定住了,那抹笑意和嘴里的食物同时凝固在他的唇边。
他听到了铿锵的马蹄之声从东边迅疾而来。
周遭一片喧闹的嘈杂。累极了的兵卒们狼吞虎咽的进食声,汇聚在一起,像一阵急雨,沙沙地响,居然颇有声势。没有人会听到那还很遥远的马蹄声。
但偏将军马超却听到了。那似有若无的蹄铁声,早早地踏在了他的心房上,宛如万马奔腾。他甚至听到了那匹快马粗重的鼻息,甚至听到了马上那名坐探焦急的心跳。
少顷,那一骑身影便出现在了麦浪翻滚的天边,像天地间一块缓慢移动的污点,随着越来越近,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东边消息——东边消息——”
马背上的呼唤一声急似一声,悠远而峻急。
偏将军马超遥望着这一幕,缓慢地咀嚼起来。食物很香甜,尤其在一个人劳累之后。玉米面和着大米,胜过凤肝龙髓和这世上的万千珍馐。
他幽幽地想。在等待了十四个月后,东边那个过分延宕的消息,终于来了。
曹操终于祭出了他储偫在手的那一把筹码。
——建安十七年,五月,曹操诛马腾,夷三族。
《三国演义》原文为:操曰:“吾与将军之父,同举孝廉,吾常以叔视之。吾亦与公同登仕路,不觉有年矣。将军今年妙龄几何?”韩遂答曰:“四十岁矣。”操曰:“往日在京师皆正值青春年少,何期又中旬矣!安得天下清平乐耶!”《后汉书》记韩遂卒于215年,年七十余岁,故在岁数上从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