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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春·卷二 不如归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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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八年(213年)。农历癸巳。仲春。冀城。

春昼初长,那个群虎环伺的梦魇昨夜又出现在了偏将军马超的梦里。然而这一次,他却在梦中百感交集,那些觊觎着他的饿虎,在梦里倒让他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他平静地躺在雪中,与那一双双眈眈的虎目对视着,说:

“我们其实是同类哇……”

这种古怪的情绪一直保持到了偏将军马超的梦醒时分。他在营帐中有些不情愿地苏醒过来,对于那个梦境的逝去,居然怀着一份恋恋不舍的滋味。

马岱一早就候在了帐外,一俟他醒来,便要汇报当日的军情。偏将军马超在兵卒的服侍下穿戴洗漱,那面总是被他随身携带着的铜镜再一次被兵卒举在了他的眼前。

马岱进得帐来,在他身后禀道:

“城内有消息传来,凉州别驾、上邽县令阎温已跑到了冀城。”

偏将军马超不置可否地喔了一声。这个消息不好不坏,在他看来没甚么价值。数日前,他兵发上邽,郡人任养举众迎之,城破之时,这位代理上邽县令的别驾阎温,于兵乱之中没了影子,原来不过是逃到了冀城,依旧做了瓮中之鳖。此刻,偏将军马超断然没有想到,这个在他眼里无足轻重的消息,几个月后却给予了他一个致命的打击。

他的情绪依然流连在那个梦里,对于现实中的一切,反而有些恹恹的。此刻,狮盔兽带,银甲白袍,已经将偏将军马超武装了起来,但他的心绪却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装束而转到一个将军应有的气度里去。对此,他也十分无奈。举兵以来,他一直能够感到自己的恍惚,也深知鏖兵之际,作为最高指挥者,自己如此的状态,必定不是恰当的。

曹操诛灭马氏三族,这一次偏将军马超算是师出有名了。

但自从去年五月这个消息传来之后,他却按兵不动了很久。他的平静令人吃惊。马腾于凉州巨大的影响力在其罹难后引起了连锁反应。凉州一时间群情激奋,诸多羌胡部落更是磨刀霍霍,誓为老将军雪仇;义父韩遂自不待言,连同马家百余条性命一同在邺城被诛杀的,还有韩家当年送去的人质——韩遂的两个儿子也死在了曹操的刀下;汉中张鲁与马、韩早有默契,东边消息甫到,张鲁便派出杨松以吊念的名义前来拜晤偏将军马超,并带来口信,允诺若有兵事,汉中必倾力策应;甚至,连那个自称“河首平汉王”的宋建都遣人来暗示联兵的意愿,此人盘踞枹罕三十余年,更改年号,设置百官,独善其身,素来与马家并无交情,而且彼此间多少还有些相互的轻慢……

在这番看似一片大好的局面下,偏将军马超却令人不解地保持着静默。

一方面,他是在总结潼关战败的经验。彼时诚如曹操所言,声势浩大的关陇联军,其势骄纵,不过是一群虚张声势而又不相协调的乌合之众,乃至来得越多反而越令曹操高兴,认为关陇地区辽阔偏远,如果叛军都依仗各自的险要据守,那么讨伐他们没有一两年是无法平定的。如今叛军集结,其众虽多,但莫相归服,军中无主,反而利于曹军一网打尽。

其次,马超从起兵到丧父,十四个月来,曹操已经让他饱受等待的折磨。现在,该他让曹操等待了。这就好比两人之间的一场对弈,棋子的起落之外,更多的则是双方心理上的较量。他已经深有感触,令人煎熬的并不是那个必然到来的结果,而是结果到来之前那种漫漫的等待,那种等待最是令人举棋不定。

偏将军马超的静默是有效的。他相信自己已经在心理上压倒了曹操,同时,也更加有效地酝酿了羌胡各族的情绪,诸戎的斗志犹如关在笼中的猛虎,关得越久,开笼之日便越会奋命。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他迁延了半年之久后,一旦举旗,陇上郡县便望之披靡,纷纷响应,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尽数兼并了陇右之众。现在,他与曹操之间那种等待的博弈再次倒转,他落了子,便轮到他来等待对方应招了。

于是,再次陷于等待之中的偏将军马超,又回到了那种身不由己的恍惚之中。

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先是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继而焦点虚化,模糊了镜中那个陌生人的身影。他将焦点对准了铜镜本身,镜饰上西王母的吉祥寓意,令他觉得荒谬。他重新审视那个镜中的自己,看到的却是一张细眼长髯的脸。这一张他熟稔于胸的脸,在某些时刻,甚至比自己的脸都更让他念念难忘。这便是那个曹操曹孟德的脸。此刻,对镜顾盼,偏将军马超居然看到的是这张脸。他却并不感到诧异。反而,他的唇角还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与之同步,镜中的那张脸也报以了会意的微笑。他们就这样对望着,那种不为人知的惺惺相惜溢于言表。

偏将军马超很想再一次见到这个人。对此,他自己都说不出理由来。潼关一役,他曾经与这个人在阵前单骑会晤过。那是两人此生距离最近的一刻。这个人的身后是十重列阵的五千铁骑,将士的铠甲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使得这个人宛如矗立在一片太虚的背景之中。——他便是这个时代的传奇。偏将军马超的身后一片喧哗,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将领们纷纷在马上给这个人行礼。对于这个时代的传奇,人人都欲一睹为快,甚至连当地的百姓都不惧凶险拥到了战场的周围。这个人在光明之中笑着说:

“你们是要看曹操吗?我就是啊,并没有四个眼睛两张嘴,只是多智而已!”

那一刻,偏将军马超仿佛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当中看到了自己。这样的气度,这样的禀赋,瞬间唤起了偏将军马超那种同类相吸的感觉。

那时候,他们近在咫尺,然而却相对无言。他们不需要语言,彼此不过只是想就近看看对方而已。突然,一股强烈的冲动滋生而起,他想一把将曹操揪到自己的马上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就是两颗马头的距离,而彼此的坐骑正在交颈厮磨。但须臾之间,此念便荡然而逝。他看到了曹操身后的那个人——那个号称“虎痴”的许褚,正瞪着一双铜铃般的怒目盯视着他。偏将军马超一瞬间妄念寂灭。对于这个身长八尺、腰大十围的许褚,他并不放在眼里,但是他却从许褚的怒目之中,分明看到了那种无可比拟的天道。这种天道让他明白了,此刻一旦自己出手,不啻于是在击碎一面镜子中自己的那个镜像,而镜像的破碎,亦会令他这个实体一同灰飞烟灭……

这样的幻念匪夷所思,但却令偏将军马超拨马而去了。

那么,如果他们再一次咫尺相遇,他还会被这样的幻念所左右吗?他不知道。他只是盼望能够再一次见到曹操。

然而,曹操却让他再一次苦苦地等待起来。

此番他于陇右再度举兵,数月下来,曹军居然毫无反应,非但曹操没有如他所盼望的那样亲临阵前,那个奉命遥控凉州的护军将军夏侯渊,居然也待在长安按兵不动。

他只能将这样的局面看做是曹操与他之间的心理争战了。偏将军马超不免又要为此而焦灼。翻过年来,在建安十八年的正月,他决定攻击唯一固守顽抗的陇右重镇冀城。他相信,冀城这颗朝廷楔在凉州的最后一颗钉子被拔除,曹操必然会被逼得落子了。

偏将军马超的神不守舍令身后的马岱感到无所适从。既然军务提不起将军的兴趣,他便转而说起了家事:

“对了,忘记给将军贺喜了——昨夜杨夫人生产了,如今母子平安!”

偏将军马超回过头来,一脸的茫然:

“哦,生下了,是男是女?”

“将军猜猜!”

马岱故作玄虚。偏将军马超的这位从弟向来懂得分寸,并不因为自己是马氏子弟而狂悖,此刻的模样倒是少见了。

偏将军马超愠怒道:

“我哪里猜得出来!”

“一男一女,竟是一对龙凤胎!”

在这样一个喜讯之下,偏将军马超的脸色却陡然一变。他想到了董夫人昔日的隐忧——凡二月、五月产子,男害父,女害母。不消说,此时恰在二月,而杨夫人居然会生出一对龙凤胎来!

“也罢!”

偏将军马超双手合击一下。

他的这种反应令马岱更加不解了。马岱想不通自己的这位族兄何以在如此的好消息面前却露出了无奈的苦相,他觉得偏将军马超愈发让人琢磨不透了,战事正酣,统帅如此怪异,孰非好事……

“韩遂的军马还未到么?”

偏将军马超终于问到了军务。这令马岱稍稍舒了口气,他振作一下,答道:

“阎行已领军前来,估计今日便可到了。”

“谁?”

偏将军马超不禁一惊。

“韩遂新婿阎行,前日禀报过将军的。”

偏将军马超怔在当地,失悔自己这几日竟恍惚到这般地步,居然令如此的大事出现了纰漏。他万万不曾料到,义父韩遂派来襄助自己的,居然会是这个阎行。

麇集

阎行,字彦明,金城人,追随韩遂多年。

偏将军马超曾经险些死于此人的矛下。建安元年(196年),马韩两家交恶,年方二十岁的马超于阵前迎战的第一个韩遂部将,便是阎行。那个时候的马超对于这个世界尚是一派懵懂,他不明白,昨日还亲如一家的人,为何今日便要刀兵相见。这种不解带到沙场上便是致命的,会令他丧失果断与勇毅。而对方却是怀着必杀之心。阎行的长矛当胸向他刺来的时候,他几乎还在迟疑之中。幸而他是一个天生的军人,那种无以伦比的战场直觉拯救了他,矛头的寒气仿佛提前穿透了他的胸膛,使他下意识地挥剑格击。寒光交错之中,阎行的长矛折为两段,犹以折矛横扫在他的脖颈之上。

念及这样的旧事,偏将军马超的脖颈上不禁热辣辣地生出了一丝痛感。但这并不是他厌弃阎行的原因。令他对此人心存芥蒂的是,在他的眼里,此人不啻“凉奸”。

建安十四年(209年),韩遂派遣阎行拜谒曹操。曹操厚待阎行,上表拜其为犍为太守。阎行回来后,替曹操带话给韩遂:你起兵的情况有迫不得已之处,我已知道,应当及早来归顺,共同辅佐朝廷。阎行如是劝说韩遂:起兵三十余年,民疲兵瘁,所据之地又褊狭,不如早些依附曹操,他在邺城的时候,已经禀报曹操会让自己的父亲去京师,望韩遂也能派遣一个儿子前去,以表示对曹操的赤诚。韩遂观望几年后,同意遣子,而阎行则将父母一同送往曹操控制的邺城。潼关一役,阎行便力谏韩遂不要与马超联合。兵败后,马、韩两家在邺城的人质悉数被诛,唯有阎行的父母无恙。曹操亲笔写信给阎行,半是施恩半是恐吓地告诉阎行:汝父母虽然平安,但牢狱之中,非养亲之处,朝廷亦不可能一直为他们养老……

“阎行其人,心怀异志久矣,韩遂如何会派他来呢?”

偏将军马超恨恨地自语。在他的意识里,对于曹操都并无多少恨意,反而是一干效命于曹操的凉州人,更加令他憎恶。而这些凉州人,如姑臧贾诩,甚至比曹操都要诡诈,最能令他雪上加霜。

“将军还不知么?韩遂日前命阎行迎娶了自己的女儿,领西平郡,现在阎行乃是韩家的女婿,曹操因此已厌弃阎行。”

马岱一边说,一边心想,如此重要的情报,奈何将军却不自查,战场上军情瞬息万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最起码的要求罢!

偏将军马超沉吟了片刻。原来阎行已成韩家新婿!这样,他便能够领会韩遂的意图了。义父韩遂将这个女婿送到反曹的第一线,正是为了断其附逆的念头罢!

如此结论,令偏将军马超稍感踏实了一些。他起身出帐,向着家眷们住宿的营地走去。

果然,他远远地便看到了杨夫人帐外那只挂着的背篼。这是羌氐之人的习俗,家有产妇,便在门前挂上背篼。

帐内的炉火生得正旺。几位妻妾在董夫人的指挥下各自忙碌着,身在军营,这种事情也只好由她们来做了。家眷随军,偏将军马超如今是一个没有根据地的人。

杨夫人躺在火盆边的榻几上,产后的脸色并无多少虚弱,反而如一头母兽般洋溢着生机。

“孩子呢?”

偏将军马超四下睃视,并没有看到那对龙凤胎。

几位妻妾吃吃而笑,各自忙碌着,没有人给他指点。

看着他没头没脑地四处张望,杨夫人终于忍不住叫道:

“在这里!”

说着,她略微敞开身上的被衾。于是,那一对新生的婴儿出现在了偏将军马超的眼前。

他不由自主蹑了手脚,缓步踱过去,附身查看。一对儿女宛如一对刚刚离开母胎的羊羔,各自被包裹着藏在杨夫人的腋下,满是褶皱的小脸似乎依旧浸泡在湿淋淋的羊水中。他伸手欲抱,却被杨夫人阻住了:

“抱不得的!”

偏将军马超收了手,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只喃喃地道:

“军营之中,夫人吃苦了。”

杨夫人将婴儿盖拢,像一头安然的母羊,扬着肿胀的脸盘嗔道:

“是苦,不如我们归去罢!我们姊妹织殊缕,你来牧马放牛!”

“殊缕”是氐人利用麻缕织为异色相间的一种布匹。这本来不过是杨夫人这位氐人女子生产之后向丈夫撒娇的一句戏言,此刻听在偏将军马超的耳里,却产生了意外的效果。“不如归去”这样的字句落在偏将军马超的心里,居然激荡起了一道道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