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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卷一 东边消息 (6)

少年马秋默不作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嗯?你怎么看?”

偏将军马超催促道。他突然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感到有些愤懑,颇为恼怒他这副冷漠的样子。

少年马秋嗫嚅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

“父亲怎么看?”

偏将军马超愠怒道:

“是我在问你!”

马秋抬起头,空洞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少年仿佛是在一点一点地蓄积着力量,半晌,突然开口道:

“那不过是父亲装扮的罢。”

偏将军马超犹如被人当胸一击,手中的陶盅颤抖了一下,里面的鸡汤泼洒在胸前。

马秋默默地接下了陶盅,默默地拿来一块方巾替父亲清理着胸前的污渍。偏将军马超颓然地半靠在枕上,一时间无言以对。似乎是为了宽慰父亲,寡言的马秋补充了一句:

“孩儿读了不少的史书。”

史书?偏将军马超闭目思忖,原来如此!——这是一个读着史书的孩子。而史书是甚么呢?不过是些汉人来写、汉人来读的东西罢!在这样的一种传承中,汉人们一代一代地懂得了天下,懂得了谋略,他们的眼睛,从小就被训练出了鹰视狼顾一般的犀利,于是,天下便永远是他们的掌中之物了。而他自己这种完全靠着后天磨砺才总结出的一些手段,居然在这个读着史书的儿子面前,不过是一个一眼便能看穿的儿戏罢了。此刻,从自己的儿子身上,他隐约看到了隐身其后的那种无可匹敌的汉家文明。这种文明,才是他真正的敌手。然而这种文明太宏大了,大到一种无边的境界,宛如天地本身;与之为敌,就如同以卵击石……

偏将军马超感到自己如同一枚枯叶跌在了浩渺的沧海之中。

木门吱呀一声,中郎将庞德走了进来,唤一声:

“少将军!”

偏将军马超收起游思,示意他坐在床边。

“东边有消息了?”

偏将军马超一边问道,一边禁不住咳嗽了两声。

“东边消息”几乎是他们天天见面时都要触及的第一个话题,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宛如问候语般司空见惯的话语了。

庞德摇摇头,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偏将军马超将身子微微向被衾里缩了缩。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但他一直没有感受到春的气息,一股寒意始终挥之不去,令他仿佛是在经历着一场永远度不过去的冬季。他像是在喃喃自语:

“令明兄,你说,曹操是在等甚么呢?”

庞德迟疑了一下,说道:

“我想,曹操迟迟不对老将军动手,无外乎是认为老将军还堪可利用,以此羁縻少将军,痴想少将军会顾念亲情,回心转意。”

“那么我该怎么做?”

“事已至此,少将军断不可再走回头路了,曹操乱世之奸雄,鞭挞宇内,终究是不会放过少将军的。”

这样的回答有些出乎偏将军马超所料。庞德素来持重,而且跟随老将军多年,对老将军的忠诚无可比拟。上一年马超发兵之际,中郎将庞德是军中少数几个阻拦的人,那时他还为老将军的安危担忧,力陈反叛将置老将军于危险之中。然而现在,他却主张自己的少主一不做二不休、与曹操较量到底了。也许,老将军在他的心里,于上一年起兵之际,便已经罹难了?这就是一个真正的军人,绝不优柔寡断,一旦行动了,便一往无前。

对此,偏将军马超感到了一丝安慰。现在他需要这样的声援,庞德在如今的败局之下没有埋怨,反而坚定着他的斗志,这让他感动。但他并未喜形于色,反而问道:

“何以见得呢?”

庞德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说出一句:

“马儿不死,吾无葬地也。”

这句话,出自曹操之口,在上一年的潼关战场盛传一时。彼时,曹军于蒲阪津乘虚西渡黄河,以图据河西为营,截断联军退路。偏将军马超力主在渭水以北阻击曹军,待到黄河以东的曹将徐晃粮草耗尽,曹军就只能败走了。但是联军都督韩遂却认为兵法有云:兵半渡可击,不如任由曹军渡河,将其困在河中,胜利会来得更加容易。那一刻,偏将军马超凭的是直觉,而他的义父韩遂却相信了兵书。妥协之下,偏将军马超的计策最终没能被实施。其后的战局说明了,这一次偏将军马超的直觉胜过了汉家的兵书典籍。曹军西渡黄河的成功,成为了那场战役胜负的决定性因素。当曹操闻听偏将军马超有此计策时,喟叹道:马儿不死,吾无葬地矣!

此刻,庞德复述曹操的这句话,意思很明白,他是在说明曹、马之间已断无言和的可能性,只有死战不休。

这的确是事实,曹操对于凉州马氏,早已如鲠在喉。赤壁一战,永远是曹操胸口的创痛,然而他把此战惨败的原因,也算了一笔在马家的头上。他认为正是马家在他的身后狼顾关右,才使得他不能集中军力伐吴——在赤壁之战的时候,有关西凉马氏反叛的谣言便一再扰乱着他曹操的军心。经过那场惨败,曹操终于认识到了,不铲除身后凉州的这支势力,他永无安宁之日。于是,新败不久,他便将自己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关陇一域。

马家对于曹操不是没有妥协过。当年曹操与袁绍激战官渡,马腾、韩遂就暗中曾与袁绍策应,还是在那个张既的劝说下,马腾最终站在了曹操的一方,并且派了马超跟随曹军击破袁绍部将郭援、高干于平阳,继而又配合钟繇、张既平定袁氏旧部张晟。但这些效忠的表现,并没有让曹操放下心来。四年前,刚刚自任丞相的曹操,南征荆州之时,便以献帝的名义拜马超为偏将军,此举不过是为了其后遣张既召马腾进京加以软禁做铺垫。

历来只要有大的动作,曹操必定先要操弄马家。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曹操已经厌倦了,他知道,再不动手,雍、凉二州就极有可能又多出一个孙策来!他下定了决心,对这支与自己周旋经年的虎狼之兵,唯有铲除而后快。

上一年,于两军相持不下之际,偏将军马超试探过曹操。他写信要求曹操割黄河以西土地给自己,以此作为罢兵的条件。但这一次,曹操拒绝了。由此,他便已经认识到了,自己从今而后与曹孟德必定不共戴天。对方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主意,甚至比他还要坚定。那个当世的枭雄,已经决心眼里将不再揉进来自西边凉州的沙子。为了让联军认清这样的局势,偏将军马超和义父韩遂还提出再次各遣自家子嗣去曹营做人质,不出所料,得到的依然是拒绝。他们用这样的事实来教育自己的部众——对于曹操,休要再存幻想……

想到此,偏将军马超不禁将目光看向了依然待在屋内的马秋。

上一年,当他和曹操假意苟合的时候,他准备用来做道具送去当人质的,恰是他的这个儿子马秋。此刻,偏将军马超憬然发觉,那时的马秋表现得和往常判若两人。当马秋得知他要被送给曹操的时候,居然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怨艾,这个少年表露出来的,是一派的欣然。现在想来,那些日子里的少年马秋,的确是一反常态的。他依然不苟言笑,但是却自觉地做起了离开的准备。他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在本应穿着白色衣衫的秋天却穿上了属于春季的青色衣衫。少年的心里想必是春天一般地明媚着罢?他头顶爵弁两侧的缨穗微微轻颤,泄露着他内心隐秘的喜悦。他已经提前将自己装扮成了一个汉家的公子哥。这一幕,如今被细究出来,在偏将军马超的心里即刻与父亲马腾率众赴京时的场面重合在一起了——为甚么呢?是甚么原因,让自己的这些亲人在走向人质的道路上时,都不约而同地欢欣不已?马秋没有见过曹操,莫非,少年的情感天然就倒向了那个人?在这一点上,偏将军马超有着自己的经验,就像他对自己的义父韩遂,不也是有着那种无以说明的天然的亲昵吗?

偏将军马超的心拧了一下,连日的高烧几乎烧干了他体内的水分。他感到自己此刻心中的疼痛都是一种干枯的疼痛,仿佛随时可以让自己的那颗心化为一堆齑粉。

他不得不憔悴地承认,自己的亲人们,都被那种汉家的文明降服了。他们前赴后继,宛如扑火的飞蛾,在所不惜地向着那个文明投身而去。也许,少年马秋看重的,只有他那个皇亲国戚的旧梦;也许,在他的眼里,自己的父亲马超,正是汉家史书之上不绝如缕书写下的那些“虏寇”。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偏将军马超已经注定了自己的失败。他注定要败给他所挑战着的那个虚无如天地一般的文明。

如今,那个文明的五体投地者,他的儿子,就站在他的床榻之侧。念及此,偏将军马超不禁战栗起来。

天象

偏将军马超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低声对庞德道:

“那么,令明兄,依我看来,东边阒寂,并非是曹操对我心存侥幸,乃是他别有深意。”

“喔?”

庞德一怔。

偏将军马超垂下眼皮,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秋儿,你觉得呢?”

这句问话令人诧异,连庞德都没有想到少将军会向自己的儿子征求意见。

马秋更是呆住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说道:

“孩儿年幼,怕是说不准。”

“你并不年幼了,为父在你这个年纪已经从军了。况且,你不是还读了许多史书么?”

末了的一句,偏将军马超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马秋的头垂了下去。

偏将军马超厉声喝道:

“抬起头来说话!男子汉因何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马秋的头抬起来了,眼神中却是一派茫然。终于,他低声开了口:

“孩儿想,曹操许是觉得,上一年兵乱,多半在他自己失算,因此并不迁怒于凉州。”

“哦?”

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说辞。上一年曹操派钟繇西进关中讨伐张鲁,并命夏侯渊从河东出发与之会合,沿途放出风声,要借道关西。其时便有仓曹掾高柔警告曹操:朝廷大军经过,马超、韩遂等关西诸军必定会认为此举是针对他们,届时不免会激起兵变。但一贯用兵谨慎的曹操,这一次却没有从善如流。而关陇诸军也的确如高柔所预言的那样,群起而攻之了——这便是上一年兵事的起因。

那么,现在的曹操,真的会如马秋所言,是在反省自己贸然猥遣大兵的过错吗?

偏将军马超摇了摇头,为自己儿子见识的短浅而哑然失笑了:

“秋儿,看来你的史书读得还不够,假道伐虢之计你没有读过么?”

马秋一时语塞,苍白的脸上浮起两团绯红。

偏将军马超的心情却略有好转,他为自己用史书讥讽了史书而感到有些满意,于是话也随之多了起来:

“曹操,世之奸雄,兵事的来龙去脉向来不曾草率,他之所以不听劝阻,急兵冒进,实在是因为关陇哗变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所以,如今他断不会为此而反省——秋儿,你莫要咋舌。曹操去岁用兵,实际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他需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口实。是他在逼我们造反。”

马秋一改往日的沉默,向着父亲发问道:

“既然如此,父亲何以要上当,真的便给了人家这个口实?”

偏将军马超沉吟起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也是一个少年所无法理解的罢?他如何才能告诉儿子,甚么叫宿命,甚么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甚么叫箭在弦上,甚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的道理,怕是连庞德都未必能欣然接受——他在上一年举兵之际便强烈地质疑过。

只有偏将军马超自己,最解其中滋味。

虎狼在前,他唯有先发制人。况且,曹操在逼他就范的时候,又给他提供了绝好的时机——共同的利益,让关陇所有的割据力量不得不汇聚在了他的战旗之下。其实,偏将军马超也如曹操一般,需要这一仗。父亲马腾虽已离去,但作为少主的他,在凉州军马之中,依然还活在父亲的阴影里。这也是他举兵之际不得不抬出义父韩遂名头的原因。他知道,关陇之地,义父韩遂比他更有号召力。他太需要一场涤荡一切的战争,为他扫除头上所有的阴霾。甚至,父亲马腾也应当在这涤荡与扫清的范围之内。

这样的想法曾经让偏将军马超深深地自责。为了安妥自己的灵魂,他唯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从血统上与马家作出那种虚拟的决裂——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他这样告慰着自己,也这样告诫着自己,悲伤而凄凉。他宽解自己:如果这一战打胜了,那么一切就会是另外的局面!整个凉州就只有马超马孟起了,天下将出现新的格局;同时,也诚如父亲马腾临别的赠言:你在外面不倒,为父在京畿便是安全的。他宁愿相信,父亲在邺城,也是会赞许他的决断的……

但是,他却败了。

败在曹操的雄才大略之下,败在自己褊狭乖僻的心胸之下——更败在了不可拂逆的天意之下。

淮南之战,他兵精将猛,六站六捷,打得那个刚刚修建完铜雀台、儿子曹丕拜五官中郎将,曹植、曹据、曹豹全部封侯的曹操一度不敢正面接战。但上天却在这样的时候站在了曹操的那一面。

九月,曹操进军,每渡渭水便被关陇联军骑兵所冲突,地亦多沙不可筑垒,无法立营。结果曹军以缣囊装水浇沙,一夜之间沙子冰冻,筑垒而成——九月天气,怎会结冰?原来,建安十六年(211年),农历辛卯,这一年是闰八月。这一年的九月,实则已天寒地冻。曹操藉着天时,全军渡过渭水。

偏将军马超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样的一幕:清晨他走出帐外,渭水岸边曹军绵延数十里的营垒从天而降。这些冰冻而成的营垒,在阳光下发出晶莹剔透的寒光。那一刻,他的心被强烈地摇撼了起来,而摇撼着他的心的,不是曹操,是上苍那无所不能的大手。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由此,他的心便不可收拾地紊乱了,开始猜忌一切,因为,他已经连上天都不相信了……

“令明兄,你相信天象么?”

偏将军马超幽幽地问道,转移了话题。

庞德答道:

“信。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

偏将军马超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