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德和马岱双双拦截着他。死命攥紧他手腕的,是庞德。而马岱正环抱着他的腰。他的身边,是数名倒地呻吟的羌兵。原来,于谵妄之中,他居然连连砍翻了自己的兵卒。周遭依旧是动荡热烈的气氛,火光中,兵士们正砍杀得起劲。
庞德的脸上竟也满是血迹,他无声地看着自己的少将军,紧攥的双手却在不停地抖索。
一颗泪从偏将军马超的眼中滚出。火光中,那分明就是一滴血。他的胸口起伏着,努力平息着自己狂野的意识。马岱环抱在他腰间的那双手,依然持着那根木臂。他垂下剑来,将那根木臂抓住。
马岱不能确信他已经恢复了理智,所以手中的木臂并不松开。两人略微较了下力,他叹一声:
“松开罢!”
马岱这才放弃了抵挡。
他举起那根木臂,再一次以其轻抚自己滚烫的脸颊,然后挥手掷出,将这根木臂扔向了不远处的一堆篝火。木臂遇火,顷刻间便被点燃。这根火中的木臂,宛如来自血肉之躯,在炽焰之中痛苦地痉挛着。
火光的背后,隐隐浮出马承兴奋的脸,他在欢呼雀跃,歇斯底里了一般,而他的身边,却是马秋鬼魅一般一动不动的身影。
中郎将庞德呆滞地看着这样的一幕。当他回过头时,只看见偏将军马超晃了晃身子,便轻飘飘地栽倒了下去。他白色的麻衣上血迹斑斑,随着他倒地的身影,鼓荡开,宛如一只雄鹰展开的翅膀,也宛如一场战役之后最后招展着的旗帜。
魂魄
那夜祭祀之后,偏将军马超便病倒了。依照羌人的习俗,他在自己的门外挂上了红纸条。他拒绝左右侍候,在夜里,甚至连一贯陪在他身边的杨夫人,也被他打发走了。
随之,军营内发生了一系列蹊跷的事。
兵卒们在夜晚看到了老将军马腾的魂魄。
巡夜的那队羌兵言之凿凿,他们说老将军浑身是血,鬓发皆白。他在夜里从军营之间轻飘飘地经过,足不沾地,仿佛御风而行。一个胆子稍大些的校官发足追踪,追至辕门外,老将军凄惨地回身向其掷下了一块玉瑗。这块玉瑗在军营中传看,立刻就有人认了出来,那的确是老将军的随身之物。军中不乏跟随老将军多年的部卒,他们对于老将军的这块臂饰都很熟悉,无数次看到过它戴在老建军的手臂之上。
“老将军抛下玉瑗,便像一阵风似的湮在黑夜里了……”
那个捡得玉瑗的校官,说罢不禁哽咽。
这块玉瑗随后便被送到了偏将军马超的病榻上。
偏将军马超把玩着这块玉瑗,一言不发,病中的脸色宛如一张白纸。
关于老将军魂魄西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播、扩散开。羌胡素来信鬼神,将卒们对这样的一个消息确信不疑。旋即,很多人都在夜里看到了老将军飘忽的身影。他踏着银屑一般的磷光,或者在战旗下徘徊,或者出没在马厩旁为战马添加夜草,最令人欷歔不已的是,他甚至进到帐篷里来,为酣睡的士兵掖压被角。所以,这不是一个厉鬼,他并不使人惧怕,相反,每一个听闻或者目睹了这个魂魄的将卒,都是一番追思的情绪。渐渐地,这种追思之情便衍化成了一股欲为老将军复仇的情绪,整个军营弥漫出一股悲愤的浪潮。将卒们相信,老将军的魂魄一再出现,必定有所昭示,想来他在邺城已经为曹操所害,不为他报仇,他的魂魄就无法得以安妥。
军营外的四个方位分别被将卒们摆放上了“引路羊”。杀死后的小羊伏卧在军营之外,以便让它完成引导老将军灵魂飞升上天的任务。
这个含冤的魂魄在一天夜里出现在了偏将军马超的病榻前。
板屋内点着油灯,油灯的火苗随着魂魄的到来左右摇摆,倏明倏暗。出人意料,这个魂魄却有着确凿的影子。他的影子在光影扑朔迷离的婆娑之下,抖颤地投射在偏将军马超的床榻上。
床榻之上,被衾平展,然而却空空如也,只留着主人高烧不断留下的余温。
魂魄转身向着那面铜镜走去,随着一声呻吟般的叹息,镜中映出了一张尨眉皓发的脸。他唤道:
“承儿。”
少年马承应声进了板屋,手里捧着一只盛着热水的铜盆。在他的伺候下,镜中人卸去了脸上的扮相。
铜镜中渐渐浮现出了偏将军马超煞白的脸。
这是一个只有马承知道的秘密。当偏将军马超第一次充当魂魄从军营中回来时,就被同样在深夜里还厮混于野外的马承撞破了。马承新近结识了一个羌族的少女,于是夜夜跑出去与之缱绻。父子俩撞在一处,彼此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马承对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刚发出半声“爷爷”的惊呼,口鼻便被不由分说地捂住了。随后,他被人夹在腋下带进了父亲的卧房。这个人撂下他,倒头躺在了床上,吩咐一声:
“打水来。”
马承不由得又是一声低呼:
“哇呀,爹!”
既然已经被儿子撞破,那么若想堵住这个劣子的嘴,除非杀了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也参与进来了。也罢,偏将军马超也的确需要有一个人襄助自己。拖着病体在深夜的军营中穿梭,已经令他精疲力竭,归来后,有个人在身边服侍,也是好的。而这个最佳的人选,竟然除了马承,一时倒没有其他更加合适的人了。庞德、马岱均可信赖,但偏将军马超在上演这样一出戏的时候,却大有不足以与外人道的私密性。马承是他自己的亲骨肉,况且其母杨夫人从来对他少有管束,他是诸多儿女中最自由的一个。
现在,在儿子马承的服侍下,偏将军马超羸弱地躺进了被衾之中。他的病体刚刚经历了一番考验,一名热切的羌兵对着他所扮演的那个魂魄不依不饶地追踪,一边追,一边凄切地悲呼:
“老将军,你且停一停!”
叫声惊动了四下巡夜的兵卒,一时间军营里灯火通明,呼喊声响作一片:
“老将军,你且停一停!老将军,你且停一停!”
他只有落荒而逃,用尽全部力气抢出了军营,一路狂奔上山,回到了自己住宿的板屋。此刻,他气若游丝,真的像一缕失却重量的魂魄了。
马承以热巾敷在父亲的额头上。偏将军马超伸手在他头顶无力地抚弄一下,他便识趣地退下了。
偏将军马超幽灵一般地躺卧着,身下似乎已经没有了依托,他不过是悬空漂浮着。
他的确是病了,这是真的。那一夜在祭祀中他陷入谵妄,居然一连砍翻了数十名兵卒,回过神来后,便觉得气冲上焦,目不见物。翌日,他从高烧中醒来,忽觉自己变成了一缕幽魂,轻飘飘一无所依。这种感觉启发了他,如此形态,不是非常符合一个魂魄的气质吗?
偏将军马超熟知羌人的性情。昔日董卓为羌人所服膺,每当羌人豪帅来家作客,便杀牛宰羊极尽款待。一个羌人头领见董家的牛羊宰得所剩无几,便从老远的地方赶来上千头牛赠给董卓——这便是羌人的做派。他们信鬼神,重情谊,一旦服膺,便肝脑涂地。董卓便是依仗羌人对自己的敬畏,为日后的长远发展打下了基础。中平六年,董卓怕朝廷夺其军权,便以“羌胡敞肠狗态,臣不能禁止”为由相要挟,意思不过是说自己手下羌胡兵卒未曾开化,一旦闹将起来,其势如兽。这“敞肠狗态”之词虽嫌恶劣,但亦不失为董卓长期统驭羌胡的一番心得。
偏将军马超知道,当下同仇敌忾有多么重要。上一年他悍然起兵,已经在羌胡中留下了置血亲安危于不顾的阴影。这支军队说到底,依然是他父亲马腾的军队,将卒之中,誓与老将军同生共死者大有人在。那么,消除他们内心中的阴影,并激发出他们新的愤怒,正是用兵之道。不期然,此时的偏将军马超已然使用上了那些他一贯所不齿的谋略把戏。只是他并不自知,当他以父亲魂魄的名义游荡于军中之际,他觉得自己真的便是父亲的那一缕冤魂。他甚至暗暗揣测着这缕冤魂的所思所想——痛悔,抑或惆怅?他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气味当中,回到了“敞肠狗态”的本来面目,他会感到安慰了么?
病榻之上,偏将军马超想起了四年前他们父子分别之时的情景。彼时,对于赴京,父亲马腾显然是犹豫不决的,他也在那样的时刻分裂成了相互抵牾的两个人:一方面,羌人的血液在怂恿他天高地阔地继续去做一个“虏寇”,另一方面,高居庙堂,为马家也博来个“四世三公”的锦绣前程,同样诱惑着他——“四世三公”,这是袁绍家的殊荣,而父亲马腾向来对袁绍其人艳羡不已。在这一点上,韩遂显然比他明智,韩遂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根基在那里,自己依靠着谁,代表着谁。也许像董卓、韩遂这样完全的汉人,反而容易心系一处,倒是马腾这样的混血之子,才会在两边的拉扯之下,进退失据,步履仓皇。曹操开出了条件,除了拜马腾父子以显赫的官位,还允许马超继续统领马家的旧部。于是马腾答应了,但上路之前,却再一次动摇起来。
偏将军马超记得那些日子里父亲的焦灼。父亲时而昂扬,时而哀伤,整个人犹如患上了失心疯,变得喜怒无常。父亲马腾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所有的人,甚至对于儿子马超都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下你满意了罢!部曲由你来统领,这是你梦寐以求的罢!”
马超唯有不置可否地诺诺连声。他除了替父亲难过,也惊悚地发现,父亲所言,的确触及了他内心中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暗流。是的,对于汉地他早已厌倦,他也渴望像义父韩遂那般,率部回到凉州,回到他们真正的故乡。他早已渴望着自己有朝一日便有了这样的权力。这样的念头被父亲马腾揭开了,他便更加惊悚地发现,原来自己居然是盼着父亲离开的。
但是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让他来怂恿父亲。他仍是对父亲百般晓以利害,既是指明真相,亦是对于自己内心的那股邪恶进行谴责。
那个曹操,那个拿捏着他们马家父子所有人心理的曹操,像一个术士般的,用巫术一样的谋略折磨着他们。曹操派来的武始亭侯张既不断催促马腾上路,似乎是要最后打垮马腾的意志;曹操复令沿途郡县二千石俸禄以上官吏均需出郊迎接——这便是另一种更为凶狠的绑架了。曹操似乎知道,这种方式对于混血之子马腾,更为有效。果然,马腾心里那样一个“正本清源”、一扫血液中羌人之耻的梦想终于占了上风。他率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及百余家眷,在沿路的夹道欢迎之下,去往了那个永无回路的庙堂。
正是仲秋,偏将军马超和自己的亲人们于秋风之中作别。父亲马腾的脸上依然阴晴不定,父子两人并马前行。他们的身后,是兴高采烈的马氏宗亲。这帮亲人们无疑都在为着一个梦幻般的前程而庆幸。他的两个弟弟,马休,马铁,在为各自的加官晋爵而欢欣鼓舞,他们的心也许早已经飞到了那座汉家的都城,在那里,钟鸣鼎食,行礼如仪,有汉家浩如烟海的典籍,有汉家高贵繁盛的门第,甚至,还遍布着汉家旖旎美艳的女子……
身后的欢声笑语令偏将军马超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族之中,就是一个异类。多年前曹操曾召他入朝,并授予他徐州刺史、谏议大夫这样的官职,但那时候就遭到了他的拒绝。他知道,一旦自己脱离了这支羌胡大军,便只能是刀俎之下的鱼肉。他离不开凉州。也许,马家那一脉相承的羌人的血,全部都汇集在了他一人的身上,而这些其余的马家人,都是些不折不扣的汉家子弟了。
父亲马腾打破了沉默,他撸下自己臂上的那块玉瑗,递了过来:
“喏,拿着。”
偏将军马超伸手去接,父亲握着玉瑗的手却并不松开。父子俩在马上共同抓着那块玉瑗,恰恰暗合了这种器物“抓握相援”的寓意。
“当断则断罢!你在外面不倒,为父在京畿便是安全的。”
究竟是百炼成钢的老将军,父亲马腾即便是在昏聩的时候,依然能够把握住事物的本质。也许,这恰恰是父亲的智慧?他在用两条腿跋涉于这个乱世,相信两腿之间能够互相援助,交替着,就能够走得更稳,走得更远。
言罢,父亲松了玉瑗,策马一人向前奔驰而去。
偏将军马超驳转马头让在路边,目送着一众族亲挈妇将雏,欢天喜地地从自己面前络绎而过。当他再次举目之时,父亲的背影已经在秋风中成为了一个孤绝的黑点。
此时,当偏将军马超再一次将那块玉瑗举在眼前时,仿佛透过那个圆环,依然可以张望到父亲的去路。这块玉瑗应当是战国时期的器物,内部中央加厚,两边变薄,剖面如枣核形,纹饰是一条首尾相接的龙形。他一边摩挲着,一边努力从中感受着父亲的体温。然而他自身的体温却再一次升高了,他感到口舌焦躁,目晕神眩。
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里,偏将军马超想:明日便将这块玉瑗赏给那名捡到它的校官罢……
文明
那个魂魄依然在夜间降临军中。偏将军马超依然缠绵病榻。在春光里,他似乎决意就此一病不起了。杨夫人为他用黄芪炖了鸡汤,汤中还加有补血益气的当归与党参。
偏将军马超在昏蒙之中被人唤醒,床前站着的却是马秋。他看到自己的这个儿子端着盛有鸡汤的陶盅,面无表情地肃立着。
“秋儿,怎么是你?”
问完,他也觉得有些唐突了。怎么就不会是马秋呢?他定了定神。
“是母亲命我来的。”
马秋垂头答道。
这几乎不能算作是一个答案。马秋当然是奉了母命,否则,他是不会主动来到父亲面前的。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如果说,在这个春天,飘荡在军营中的是老将军的魂魄,那么,这个少年就像是一个飘荡在马氏家眷中的魂魄了。
偏将军马超撑起身子,在马秋的帮扶下捧起了那盅鸡汤。他呷了一口,顿觉无味。咂着枯干的唇舌,他突然向自己的儿子问道:
“军中盛传你爷爷的魂魄归来了,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