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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卷一 东边消息 (4)

对于儿子的伤情,偏将军马超毫不在意,这是戎马之家的家风。他沉声问道:

“你们跑到军营里来做甚么?”

马承抢先答道:

“岱叔叔说今晚军营里祭祀,我们来看热闹!”

“闭嘴!祭祀岂是热闹!”

马承耸眉做了个怪脸。这又是一个有着氐族血统的孩子,在骨子里,便带着天成的颟顸。

“军营里没有那么多热闹可看。你们书读得如何?”

偏将军马超并不如何在意儿女们的学业,马家以军功立世,对于读书,从来不曾热衷。此刻他不过是顺嘴一问罢了。

“《潜夫论》已经读到《救边》了!”

回答的依然是马承。

“喔,背来我听。”

“这个……还是让马秋背吧,他除了吃饭背书,嘴就像被封住了一样。”

马承嬉笑起来,其他的几个孩子也相互递着眼色。

偏将军马超的脸转向了马秋。

马秋正襟危坐,一张俊秀的脸上空无表情,似乎五官都已隐去,只留着那道微弱的伤口。他并不和父亲对视,但是依然领受了父亲无言的吩咐,语调平淡地背诵道:

“羌虏背叛,始自凉、并,延及司隶,东祸赵、魏,西钞蜀、汉,五州残破,六郡削迹,周回千里,野无孑遗。寇钞祸害,昼夜不止,百姓灭没,日月焦尽……”

偏将军马超刚刚平静的心再一次起了涟漪。《潜夫论》为王符所作,这位“不欲彰显其名”的名士,身为安定临泾人,屡遭羌乱,对朝廷治羌问题便特别关注,多有论述。但这篇《救边》却很令偏将军马超反感。

他并不否认王符陈列的事实,有汉以来,凉州羌患的确不绝如缕。

自安帝永初元年(107年),羌胡反叛十余年;顺帝永和五年(136年)始,羌患又起;恒帝延熹二年(156年),羌患再起;兵连师老,致使汉廷府帑空竭,边民死者不可胜数,并、凉二州遂至虚耗。近世中平元年(184年),北地先零羌因黄巾大乱,乃与湟中羌胡并起,攻下金城郡。地方豪强韩遂由此被推上了羌胡叛军首领的位置,继而挥师横穿陇原,进逼三辅,一时天下震动。朝廷之上甚至有了收缩疆土、割弃凉州的建议。凉州乃天下要冲,国之藩卫,凉州人、议郎傅燮斥责提此谬论者该杀。然而凉州既已失控,其地鞭长莫及,至中平六年(189年)九月,陇西临洮人董卓扶摇直上。这支军阀中最强的一支势力,竟也多为羌胡之人,将悍兵勇,海内莫敌。董卓废立天子,荼毒洛阳、长安两京,汉室之乱由此发端。中平四年(187年),马腾杀凉州刺史耿鄙,陇西、汉阳、武都、金城、安定、北地等陇右六郡哗变。如今偏将军马超亦是统帅着凉州的羌胡力量,在与朝廷对抗。

羌乱作为一股巨大的洪流,所到之处,其破坏性自不待言。陇右古称秦地,其民或善稼穑,或擅放牧,所谓“故秦地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居什”,是北方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羌人自古以放牧为能事,有汉以来,凉州素为朝廷马场,一度牛羊被野,大马驰骋,凉州之畜为天下饶。但这番繁盛景象,在一次次的兵燹之下荡然无存。如今的凉州,号哭空城,野无青草,男寡耕稼之利,女乏机杼之饶,虽含生气,实同枯朽……

这些,偏将军马超都历历在目,诚如王符所言:百姓灭没,日月焦尽。令他反感和不快的,是《救边》中行文的那种腔调——非“虏”既“寇”。天然的血缘足以使他排斥这样的蔑称。天下人都说他马家父子与韩遂颉翥为寇,残灭三辅,垦伤汉室。对于是不是“寇”,偏将军马超本已不放在心上。成王败寇,他明白个中的道理。但他从骨子里憎恨那种汉家优越的腔调。

王符是明白人,他知道凉州羌患的根由,知道羌胡之人亦是天地所生,亦会趋利避害,之所以动辄作乱,无外乎是因为州郡官吏“搜索剽夺”,使得百姓苦痛遭殃“甚于逢虏”,但王夫子腔调中那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的优越感,通过非“虏”既“寇”,已经跃然纸上。王符所谓的“救边”,在态度上已然是这样的立场,那么,“救边”只能是一句空话。羌患炽盛,诛之不尽,虽降复叛,“无边亡国”这样的局面,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偏将军马超沉吟中,似乎找到了自身的某种价值,那就是,他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即是那个被指为“虏寇”一族的代言人,若天意垂顾,他会为他们申冤辩屈,以成王败寇的规则,逆转这受辱的历史。

由此,他也看出了自己与父亲的不同。若论血统,父亲马腾身上羌人的血质比他的更多,但这个一时之雄,却最终没有抵挡住“汉家优越感”浩荡的侵袭。父亲马腾是自卑的,他在骨子里耻于自己身上那一半异族的血液。这样,就可以解释他应招赴京的根本原因了。官拜九卿之一的卫尉,高居汉家庙堂之上,隐去血液之中的异质,这也许是父亲马腾永远的一个梦。为此,他甚至不惜犯险,明知那是曹操设下的囚笼,还是一头钻进了彀中——他倒在了自己的虚荣之下。

吊诡的是,羌人的血液传到他偏将军马超这里,本来应该更加稀薄了的特质,却陡然浓酣。宛如一次奇异的返祖,大自然自有其不可揣测的奥秘。

那么,在这样的一种意义上,他已经与父亲决裂。这不是他的选择,是血液的选择。偏将军马超的血液里流淌着更多羌人般的决绝。

“爹,马秋背完啦!”

马承大声嚷嚷着。

偏将军马超定神环视一遍自己的儿女,目光落在马秋的身上。马秋还是方才的那副姿态,似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这个“愈发不爱讲话了”的儿子,让他不禁感到有些忧心。这是董夫人所生的孩子,如果,董皇后没有被曹操诛杀,他如今也算是一位皇亲国戚了。想必,《救边》这样的书,也是他母亲教他背的罢?他母亲在立场上,必定是和那位王符相仿佛。没有办法,这依然是血液所决定的。那么,自己的这位儿子,是否也注定要和自己决裂?

偏将军马超接过马承手里的那根木臂,用其挨个抚弄了一下儿女们的脑袋。

正在此时,他的从弟马岱走进了军帐,抱拳道:

“诸事妥当,请将军主持祭祀罢。”

祭祀

旷地之上的祭祀已经准备周全。

数十堆篝火将夜色烧出一片几乎是透明着的亮红。这层红光罩着祭祀的现场,仿佛是一个剔透的壳,透过它,可以看到天幕那更加恢弘的漆黑的穹庐。密密麻麻的将卒列队肃立,几乎半数以上者,裘褐裹身,头戴插有雄鸡尾羽的白色毡帽,小腿围以麻布或毪子,这便是羌兵了。而那些戴着突骑帽的,则为氐兵。

偏将军马超稳步而来,穿过自己的这些将卒们。他们身上蒸腾着的那股热烈的膻燥之气,在他的鼻息中,却宛如花的芬芳。他不禁深深地呼吸吐纳,让这股热烈的气息充满自己的肺腑,由此,也感到自己一点一点变得充盈与结实了。这才是滋养、哺育他的天地之气。父亲马腾起家伊始,便是做着这样一群将卒的统领,偏将军马超少年的时候就被这样的气息所包围。那时候,他只凭着嗅觉来区分这个世界,敌我的分野在他的鼻腔内被一笔一笔分清。

以土为丘,祭坛设在中央。灵位已然陈列其上了,此时蒙着绛色的麻布,只等着他来揭开。羌人称主持祭祀者为“许”,现在,偏将军马超便扮演着“许”的角色。身穿白色麻衣、同样是披发覆面的偏将军马超,在众将卒沉默地注视下,一步步登上了祭坛。他的身后,右侧是庞德,左侧是马岱。

当绛色的麻布被他掀开的时候,群情耸动了。先是马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继而,信息被最近的一圈将卒传递开来,霎时旷野之上滚起了闷雷一般的轰鸣。同时,牛角长号与皮鼓震天奏响,大地立刻沸腾了,微微地震颤与摇晃起来。

麻布之下是分三层设立的十数个羌人称之为“可标”的灵牌。灵牌均为木质,一端削尖,另一端作楔形头,牌上用墨笔绘以人面像,状极可怖,不类生人。

这并不令人惊诧,令人惊诧的是可标上写着的那一个一个的姓名。

下首一排十人,依次写着:

马超、韩遂、侯选、程银、李堪、张横、梁兴、成宜、马玩、杨秋。

往上第二排两人,分别是:

奉车都尉马休、骑都尉马铁。

最上端,可标之上那几个漆黑的隶字森严逼人:

卫尉马腾。

这样的一幕令人骇然——这个祭坛之上祭祀着活人。

祭坛之上,恭列其中的十三位,只有成宜、李堪已死,其余等人的生死,起码大半并无确凿的证据。偏将军马超却将自己也排列在了这支活死人的队列中。前排的那十个人,便是上一年此时合众造反的关陇十部的首领,现在,他们的名字映照在火光之下,配以人形可标,不禁令人骤然想起一年前十人锸血为盟时的一幕,那一张张奋勇的脸,如在眼前。这便是对那一场兵事的祭奠罢!它以失败告终,不啻一场集体的死亡。

但是,将自己的父亲与兄弟摆上祭坛,又是为了甚么?

不错,如今他们已经虽生犹死。在凉州兵马的眼中,他们的死亡不可避免,这已经是共识。然而,此时毕竟他们依然还活着。将活人祭出,这难道不令人惊骇吗?

就着兵士从一只水囊中倾倒出的水,偏将军马超冲洗着自己的双手。水流淋过,水花四溅。他洗濯着自己,从未像此刻一般地虔诚,而内心里,也宛如在经历一场涤荡。生与死的概念,已经在他的内心里有了另外的标准。他要通过一个仪式,告别那些注定要告别的,迎来那些必须要迎来的。这番仪式一定要足以撼人心魄,那么它只能在时序上发生错位,让那些未死的提前死去,让他们藉此更快地永生。为此,他不惜将自己也放上了祭坛。

发人深省的是,可标上,他只给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写上了汉室的官职。

——奉车都尉,秩比二千,掌御乘舆车,月俸得谷百斛;骑都尉,秩比二千石,掌监羽林骑,月俸得谷百斛。

——卫尉,秩为中二千石,九卿之一,掌门卫屯兵,月俸得谷一百八十斛。

这即是他的父兄为之死亡的血酬——不过是领着每月百多的粮食,替汉室看门、驾车、养马。

那么,死了也罢!

喧天的号角鼙鼓声中,四名兵士赤足抬上来一头刚刚被宰杀的牦牛。偏将军马超拔剑在手,猛力向着牛颈斩去。血光冲天,牛头正正跌在当中,牛血喷溅而出,雨花般洒落在他的脸上,也洒在那一排排的人形可标之上。

偏将军马超一手持剑,一手抓在牛角上,拎起牛头,转身面对一众兵卒,将那颗血淋淋的牛头高高举起。

“威!——”

喊声大作,四野轰鸣。

他放下臂膀,再一次举起。

“威!——”

“威!——”

如是三次后,百十个舞者身披生牛皮铠甲,头戴插有野鸡翎和麦秆的皮盔,肩挂铜铃,手执长刀,分列而出,对阵起舞。余众吼声震天。篝火被重新泼洒了桐油,一瞬间烈焰腾空,整个祭祀的现场弥漫在一片血色般的红光里。这红光在猎猎作响,在扭曲颤抖,万千士卒随之癫狂,手中的兵器相互撞击,脚下顿足踢踏,动地之声和在漫天而起的黄土中,沸反盈天。

偏将军马超持剑奔下祭坛,剑端划过地上的砾石,迸溅出一溜的火星。他加入了狂舞者的行列,如醉如痴。分列的舞者们模拟着一场战斗,双方往复格击,却一个一个都是杀红了眼的模样。偏将军马超的剑劈面剁向一个假象中的敌人,对方举刀抵挡,一声铮响,钢刃相交,那把刀立刻在空中折断。即刻十数柄钢刀迎了上来,他的剑舞成密不透风的一团,一阵横扫劈砍之后,他的虎口已经开裂,那种熟悉的疼痛瞬间激起了他的本能,他倏忽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战场之上,天地为之肃静,耳边一片阒寂,只有自己的喘息声像大地的脉搏一般此起彼伏……

——曹操就在眼前,他挺抢便刺,迎住他的却是被曹操称为“五子良将”里的左将军于禁与偏将军张郃。他素来是愈杀愈勇的人,一旦进入杀伐的境界,便会变成一个忘乎所以的疯子。曹操的这两位悍将居然抵不住他疯狂的攻击,待到另一名曹将都尉李通上前助阵之际,宛如战神附体,他已经彻底的不可阻挡了。他的枪横穿李通的咽喉,挥舞之间,兀自挑着李通庞大的身躯。曹军为之心胆俱裂,西凉兵马掩杀而上。万军厮杀之中,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那便是身披红袍的曹操。他就像一支射出的箭,而那个身穿红袍的人就是他的靶心。这支箭带着瘆人的哨音,如影随形,势若破竹,不屈不挠地射向自己的目标。魂飞魄散的曹操只得急脱红袍,但这个目标依然昭彰,他的髭髯成为了他的标记,再一次被这支索命的箭所追赶。求生的热望使得曹操割须掩面——这个从来都力图让自己万众瞩目的枭雄,走投无路,终于渴望变得像一滴水、一颗沙粒,藏身在浩大的平庸之中。

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够凭着直觉追杀仇敌。那一刻,天地无语,万籁俱寂,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支疾驰的响箭。他只听得见自己耳畔的风声。目标迫近了,他知道这便是那个人,那个他闭着眼睛都等够辨认出气味的气势凌人的人。曹操的头裹在自己的战袍里,此时这个不可一世的人,恨不得遁地而入。曹操感受到了杀机的迫近,扔掉了手里的马鞭,策马向着一棵大树绕行。他的枪刺出去了,冥冥之中,上苍那双拨弄万物的大手,却将这一枪引入了树干……

意识苏醒,魔障一般的幻象回到了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