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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秋·尾卷 (1)

【壹】

蜀延熙十二年(249年),卫将军姜维以数千轻骑深入陇右,一番驰骋,无功而返。没有人知道他如此用兵的动机,蜀汉朝野,大多数人将此举看做是卫将军姜维理智丧失的证据——这个执掌蜀汉兵权的二号人物,想打回他的老家想疯了。在这样的气氛下,大多数人也忽略了这场战事中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战果。那就是,蜀军寇掠凉州的时候,从西平俘获了一名曹魏的中郎将。

这个魏将,是凉州西平人,名叫郭循,字孝先。

短短两年,郭循便在蜀汉官至左将军了。对于这一点,国中倒是有些议论。作为一名降将,能够得到这样的提拔,没有一个后台是不可能的。而当时,除了大将军费祎,也就只剩下卫将军姜维一个人堪当这样的后台。

四年后,延熙十六年(253年)正月新春佳节,蜀汉政权第三任执政者费祎在其驻地汉寿举行岁首大会,大宴群臣,同僚共欢。席间,费祎“欢饮沉醉”,不意被出席宴会的一名将领“手刃”刺杀,当场身亡。

这个“手刃”费祎的人,便是郭循。

郭循的动作很快,当他从费祎的面前闪开时,众人居然都没有发现已经出了大事。是郭循自己镇定地大声宣告了费祎的死讯:

“大将军费祎已命丧我手!”

正是喧闹的时刻,郭循的这句话有理由被当做是一句酒后的妄言。但是有人真的看到了大将军费祎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他歪倚在自己的坐席上,咽喉的鲜血汩汩流淌。而郭循的手中,正握着一柄滴血的短刃。

混乱之中,郭循死在了一阵乱刀之下。死前,他并无丝毫的抵挡,就是一副坐以待毙的坦然。

辅国重臣在大庭广众之下遇刺,这个事件震动了天下。不仅仅是蜀汉朝野,连曹魏与孙吴两国都为之惊诧。

蜀、魏两国剑拔弩张,蜀国重臣身亡,当然会引起魏国的极大关注。

而吴国上下,对费祎其人也是很为瞩目。因为,费祎曾经多次以蜀汉全权大使的身份出使过东吴。早前,费祎受诸葛亮委派与东吴以通款好。东吴国君孙权为人性既滑稽,在招待宴上,向费祎嘲啁无方。诸葛恪、羊茞等一班吴臣也以才博果辩,纷纷论难,辞锋不绝。费祎以顺畅的言辞及笃信的义理,据理作答,终不为其所屈。孙权与众吴臣别酌好酒以灌费祎,视其已醉,然后问以国事,并论及当世之务,辞锋问难累重而至。费祎便辞以酒醉,退而撰想其所问之事,然后事事条答,最终并无所失。由此,吴人便对这个蜀国的费祎刮目相看了。当费祎归国之时,孙权居然恋恋不舍地叹息:先生是天下之淑德,将来必成为蜀朝的股肱重臣,恐怕不能常来东吴了。并以自己随身的宝刀赠予费祎。费祎答道:

“臣不才,何堪当明公之厚爱?然而刀是用以讨不庭、禁暴乱之物,但愿大王可以勉建功业,同扶汉室,如此则臣虽暗弱,也不负这次东顾贵国之行。”

……

在三国相峙的这个时代,蜀汉大将军费祎算得上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然而,旦夕之间,却这么死了。

议论之声随之四起。凶手郭循的来历突然被大家集体想了起来——原来,此人乃曹魏降将,而俘虏他的,则是蜀汉的卫将军姜维。

姜维在费祎的管制之下,郁郁而不得志,这是蜀人皆知的事实。

“维为人好立功名,阴养死士,不修布衣之业……”

含沙射影的传闻顿时沸沸扬扬。似乎也不无道理——费祎死后,最有可能接替他的,便是卫将军姜维了。这里面的蹊跷仿佛不证自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费祎的这位继任者。

八个月后,对于郭循刺杀费祎的举动,曹魏朝廷下诏给予褒奖:

故中郎西平郭循,砥节厉行,秉心不回。乃者蜀将姜维寇钞循郡,为所执略。往岁伪大将军费祎驱率群众,阴图窥□,道经汉寿,请会众宾,循于广坐之中手刃击祎,勇过聂政,功逾介子,可谓杀身成仁,释生取义者矣。夫追加褒宠,所以表扬忠义;祚及后胤,所以奖劝将来。其追封循为长乐乡侯,食邑千户,谥曰威侯;子袭爵,加拜奉车都尉;赐银千鉼,绢千匹,以光宠存亡,永垂来世焉。

如此,郭循的刺杀行动,就被罩上了一层“卧底行刺”的色彩,像是曹魏处心积虑的一个阴谋了。由此,费祎遇害的责任便全部归于曹魏,卫将军姜维终于摆脱了国人的问难。

费祎之死,姜维继任,意味着蜀国内部鸽派势力下台,鹰派势力的登场。

果然,费祎死后仅仅三个月,蜀军便在姜维的统领之下兵出陇右了。

【贰】

费祎的音容多日来一直惊扰着大将军姜维的梦。在梦中,费祎还是像生前那般,带着副一夜狂欢之后的倦容。

这个与诸葛亮、蒋琬、董允并称为蜀汉四相的人,的确是一个不拘小节、率性泛爱的漂亮人物。他喜好不加节制地接纳宾客,几乎夜夜与朋友们饮食嬉戏。就连向来放荡少礼的荡寇将军张嶷都劝他:将军位尊权重,应当自爱,以免为人所图。但是,他却每每能在欢宴之后而不废大事。上苍给予了他常人难以企及的禀赋。公务烦猥,而他却举重若轻,每次省读书记,举目稍视,已能究知其意旨,其速度数倍于人,并且过目不忘。董允代他为尚书令时,旬日之中,事情多所愆滞,不得不叹道:人的才力竟可相去如此之远,文伟实在非我辈所能及!

所以,梦中的费祎即使满面倦态,也依然令大将军姜维无力逼视。更何况,在梦里,费祎的咽喉犹在汩汩流血。

“文伟,你莫要怪我,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大将军姜维在梦里向费祎如是诉说。

是的,对于这个人,他从来都是敬重的。一度,他们二人合作得也颇为默契。延熙四年(241年),他们曾一同前往汉中襄助伐魏的蒋琬;延熙六年(243年),魏军进逼汉中,他们俩前后督军援救……

但是,自从蒋琬死后,费祎秉政,却成为了他最大的制约。

从曹魏皇帝曹芳登基,到魏高贵乡公曹髦被弑,期间二十一年,正是魏国的多事之秋,蜀汉若要北伐,其机会当在此间,但秉政的费祎却抱定了休养生息、蹉跎等待的态度。

“你我与丞相差之太远,丞相犹不能克定中夏,何况你我!不如暂且保国治民,谨守社稷。伟大的功业,就等更具才能的人来完成罢,我们不可心存侥幸,妄图速决成败。万一失手,悔之无及……”

这些话,是费祎常常说给他听的。每当他要在陇上用兵,实在阻挡不住,费祎便利用权力在军力上进行制约,拨给他的部队最多不过万人。

也许,费祎有费祎的道理。但是,姜维亦有姜维的道理。

但是,在梦中,费祎依然不和他讲理。

胸前满襟鲜血的费祎拉着他下起了围棋:

“多说何益?来来来,伯约你我对弈几局。”

他被搞得哭笑不得,只好心神不定地与费祎坐在了棋盘前。费祎一边揩血,一边落子,于是,棋盘之上便是一路的斑斑血迹。

“文伟,你将那刀口裹上罢!家中若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我会替你照料。”

“安心下棋,哪里来的这么多俗套?我费文伟家不积财,儿子皆令布衣素食,出入不从车骑,无异于凡人,不劳你照料。”

“可是,你这般血洒棋盘,我如何能安心棋局!”

“伯约啊,你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怎么还会忌惮几缕血迹?”

“可这是你费文伟的血啊!”

大将军姜维忍不住在梦中大声疾呼。

费祎仰天大笑不已,脖颈之上的那个刀口随着他的笑声,更是一阵阵地鲜血狂涌。

漫天的血花之中,死士郭循那张铁青的脸也浮现出来。

是的,郭循便是他姜维阴养的死士。

那一年,当郭循被押至他面前时,他便从这个曹魏降俘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神情。这个人就像当年的他一样,在“去国”的命运面前,充满了绝望和悲伤。郭循是他的战利品,而他,是丞相诸葛亮的战利品……

只有去国之人,才有可能成为真正无畏的死士。

【叁】

曹魏的镇西将军钟会,器宇昂藏,风华正茂,是一个明察秋毫的有心人,大将军姜维被梦魇所困,也逃不出他的眼睛。

“伯约兄何以面有倦容?”

问这话的时候,钟会正将一块豆腐夹在了大将军姜维的碗里。这种豆腐以剑门山区出产的黄豆为原料,使用来自剑门七十一峰的“剑泉”水,经浸豆、磨浆、滤渣、煮浆、脱水等工序制成。之所以被钟会发现,完全是因了不久前蜀魏大军在剑阁的那场艰苦对峙。

彼时,钟、姜两人是狭路相逢的敌手,此时,却已是同席而坐的朋友了。

岂止是同席而坐。两人出则同舆,甚至,有时还会同榻而眠。

对于大将军姜维的来降,钟会表现出了极大的喜悦。当时,他劈面问道:

“伯约兄为何来得这么迟呢?”

大将军姜维答道:

“蜀汉全师犹在我手中,今日来降,算是很快了。”

钟会朗声大笑,亲手将蜀军符节还于大将军姜维,并揽其肩膀对着部众说道:

“以伯约比中土名士,公休、太初不能胜也。”

公休、太初分别说的是夏侯玄与诸葛诞。此二者,都是魏国的顶级名士。夏侯玄是浸淫玄学的美男子,诸葛诞是三国田横,严毅威重。

对于这番厚待,大将军姜维漠然处之。他从中读懂了钟会逶迤的心曲,应付得平静而含蓄。但是,当钟会窥测出他的隐疾与心魔时,他却难以从容了。于是,干脆直言相告:

“士季果然是明眼人。实不相瞒,近日老夫常为夜梦所困。”

“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知伯约兄都梦到了甚么?”

“蜀汉前大将军、尚书令费祎。”

“费文伟亦是蜀汉名臣,但其人虽宽济博爱,却秉承诸葛之成规,因循守旧,不如伯约兄志气宏大。伯约兄夜梦故人,也算不得格外离奇,因何受困呢?”

大将军姜维把玩着手中的酒觥,突然问道:

“士季的梦中便无故人么?我素闻曹魏名士嵇康与士季颇有交情,此人从不曾进入过你的梦中么?”

这个问题,已然算是一个赤裸裸的回答了。

嵇康乃当时无人能够比肩的风流人物,他与阮籍等竹林名士共倡玄学新风,枕青石,卧松岗,临渊而啸,曲肱而歌,俨然便是曹魏的一代精神领袖。此人鄙视权贵,因此,敏慧夙成、少有才气的钟会便不被他放在眼里了。钟会心中自然存下了芥蒂。于是,当嵇康终于得罪了朝廷被收押在监的时候,钟会便劝司马昭乘机除掉了嵇康。

这亦是钟会的隐疾与心魔。

大将军姜维从费祎转到了嵇康,实际上已经是在坦白着自己最为私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