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廖化,也已经是两鬓斑白的衰翁了。
看着廖化在火把映照之下那张染了层夜霜的苍老的脸,大将军姜维的马鞭只有缓缓地收了回去。
合兵一处的蜀军刚刚安营扎寨,就有战报送来:汉中已失!汉中围督柳隐坚守黄金关,阳安关守将蒋舒投降,傅佥战死,魏军留下两万人围攻汉、乐二城,其余人马随钟会长驱南下……
刚刚捧上一碗“馓饭”的大将军姜维,闻报后怔得半天不知咽下口中的食物。“馓饭”亦是当地的食物。这种食物以沸水加玉米粉煮成糊状,以筷子能够拈起为度,由于制作简便,便成了蜀军战时应急的军粮。
一旁的右车骑将军廖化也是目瞪口呆,连嘴角流下了一缕面糊都不自知了。
尽管大将军姜维的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是汉中如此轻易的失守,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汉中,这个益州的北方门户,当年刘备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取得,其后蜀汉上至丞相诸葛亮,下至魏延、蒋琬、费祎,乃至他姜维,在此惨淡经营多年。如今即使没有主力部队,抵抗也应当是顽强的,怎么便会有临阵献城的人出现呢?
阳安关守将蒋舒投敌,这个事件粉碎了大将军姜维的下一步打算。原本,他是想会合了廖化后,便举兵进入阳安关拒敌的。
突变的战况令他不能不反思起自己的错误。老实说,汉中失守,他姜维是脱不了干系的。是他调整了蜀汉“错守诸围”、拒敌于外的旧制,转而采取了“敛兵聚谷”的战略。这个战略构思固然出于无奈,但司马昭偏偏抓住了蜀军主力不在汉中的时机。蒋舒投敌,固然属于难以逆料的突变,但眼下的结果却是残酷的:固守关隘的策略不攻自破,坚壁清野便无从谈起,反而使魏军轻松进入汉中腹地……
“我在年初便奏请朝廷遣张翼与你督军分护阳安关口和阴平桥头,何以石沉大海?”
大将军姜维虽是在向廖化发问,但语气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廖化惘然地回道:
“将军奏疏上达朝廷,天子命黄皓求巫卜算,师婆说蜀汉断无血光之灾,故此朝廷便没有落实将军的奏请。”
居然会是这样!
大将军姜维听罢反而大口吃起了碗中的“馓饭”。他的耳中,灌满了秘书令郤正那句掷地有声的话:
“依令先之见,只一个字——降!”
这是蜀中士大夫们的心声,亦是今日之大势。
但是,在这个“降”字的笼罩之下,大将军姜维却进入了自己宿命中的最后时刻。尽人事,听天命,这是他如今的唯一选择了。他一边吞咽,一边面无表情地对身边的廖化说道:
“明日一早,大军便兵进汉寿。”
汉寿,素有“蜀国第二都”之称,地处剑门蜀道之上。此时,回天乏力,大将军姜维的所有部署,都是在尽人事了。
当归
剑门关隘,猿怯高拔,鸟嗟地险。
蜀景耀六年(263年)的孟冬,蜀、魏十数万大军云集于此,一方据险阻挡,一方恃强而逼,蜀汉的生死存亡,系于雄关。
两军对峙,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此前,大将军姜维兵至汉寿,会齐了驰援阳安关不成的张翼、董厥所部,命汉寿围督胡济以两万兵力就地驻守,自己则统领集结在一起的四万兵力回守剑阁。
此举,果然将一鼓而下汉中的钟会迎头阻住。
魏镇西将军钟会的心情可想而知。由于雍州刺史诸葛绪的失误,导致西路合围蜀军主力的既定计划落空,使得姜维主力跳出阴平,以全师四万人扼守险关,将东路魏军拖入了不得不与蜀军主力决战雄关的逆境。如今前有剑阁雄关,寸步难进,后有黄金、乐城、汉城三地要隘,东溯汉水,依然在蜀军的手里,宛如芒刺在背。若是拖延下去,形势便真的会如姜维“敛兵聚谷”所谋划的那样:攻关不克,野无散谷,届时疲乏退兵,蜀汉若诸城军力并出,前后夹击,便势必不可收拾。
前狼后虎,进退维谷。焦灼之中的钟会拿起了他手中的笔。钟会之父钟繇,乃当世闻名的大书法家。他自幼便深受熏陶,书法有乃父之风,稍备筋骨,美兼行草,尤工隶书。这个曹魏风流的世家子弟,在面对蜀汉大将军姜维固险拒守,令他难以用刀剑攻克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那支妙笔。
而关隘之上的大将军姜维,这些日子也远离了刀剑。
隘口东侧山头之上地势开阔,遍布荆棘,北临剑门峭壁,西绝隘口,东至后关门隘,三面居险,唯南面连接剑门场,能容下数万兵马,可谓绝佳的御敌之地。山崖上有一处天然洞穴,洞内可容上千人,大将军姜维便将此处设为了蜀军的议事厅。
在这个洞穴之内,他不着铠甲,布衣轻衫,日日操琴。
“绿绮”古琴漾出躁急奔放、气势磅礴的音律。这缕琴音飘荡在剑阁之上,令本来便一片肃杀的战场平添了一股森严之气。
当钟会的书信送到洞中的时候,大将军姜维顾自弹完了一曲,方才秉烛读了起来。
钟士季果然不负盛名,一笔书法逸致飘然,但所书内容却乏善可陈,无外乎是劝降。他在信中,对大将军姜维不吝溢美之词:公侯以文武之德,怀迈世之略,功济巴、汉,声畅华夏,远近莫不归名……而且,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将军原为魏人。
对此,大将军姜维心如止水。如今,已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撼动他的心了。他已经决心盱筹全局,按部就班地履行自己蜀汉最高军事首领的义务——不是尽忠,乃是尽人事。至于蜀、魏,何为自己的家国,他亦不再拘囿。所谓国者,无论蜀、魏,皆是假托一姓,然则实质上,国是天下苍生的国,非曹氏之国,亦非刘氏之国——这是秘书令郤正在成都说出的话,如今,他的心中深以为然。
妙笔失效,钟会只有重新操起了兵戈。
剑阁之下,顿时喊杀声再起。双方将卒以血肉相搏,即刻便令天险前垒满了尸骨。
当然,死伤更多的是魏军。打仗死人,本不足惜,但令镇西将军钟会忧心的,是即便魏军死再多人也无法逾越雷池半步的窘局。
无计可施中,他动过从东面绕过剑阁攻击成都的念头。但是这样有两点不利:一则,纵深迂回,自己的后方没有保障,对付姜维,多留兵则入蜀兵力不足,少留兵则难以制姜维;二则,一旦东南镇守永安的蜀军察觉,或力拒,或引东吴兵,那么整个战局就更为复杂了。此外,镇西将军钟会还有自己不能为外人道的私情——他想要尽可能的保存自己的兵力,以待他图……
踟蹰不下之际,西路的征西将军邓艾却在此时送来了一封信。对于魏军的这个西路军主帅,钟会心中并不满意——是邓艾放走了姜维,才使得他陷入了当下的泥沼。而且,两军齐发,东西二路魏军的竞争之势已昭然若揭,他绝不愿意看到西边领先于自己。
此时邓艾已经尽得阴平,他在信中建议:如果从阴平偷越,直向涪城,剑阁守敌必定回救,东路大军即可乘势前进;如果剑阁守敌不撤,涪城空虚,则我西路定能攻下。
这当然是个不错的建议。两路魏军互为表里,协同作战,各自的胜机都会大增。但是,自阴平入蜀,却不啻于一句呓语。谁都知道,阴平与涪城相隔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山则松草蔓蔓,江则讼沤出岸,崇山峻岭,险绝难行,自古便不曾有过通道,所以,连蜀军都不曾在此路设防。邓艾自己,亦在信中将其称为“邪径”。
孤注一掷,另辟“邪径”,这个邓士载莫非是在痴人说梦?
钟会于疑惑之中笔走龙蛇地回复了邓艾。他同意邓艾此举,但内心里,却是要看一看邓艾如何能飞过天堑。
对于阴平一线,大将军姜维的心里也存有些许的不安。昔日丞相诸葛亮便警告过:全蜀之防,当在阴平。然而,和所有人一样,山高谷深、至为艰险的地势,让大将军姜维不作多想了。
就是这样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非常人建非常功,魏征西将军邓艾居然轻装便甲,自阴平凿山通道,造作桥阁,攀木缘崖,率领区区二千兵卒,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蜀中的核心区域。“邪径”算是过来了,这两千精疲力竭、腹中无食的奇兵,前面就是涪城。
涪城一下子变得至关重要。一旦涪城失守,邓艾的奇兵将得到补充,恢复战斗力,进而直取成都。但是如果涪城据城死守,那么邓艾的这支疲师便必将被全歼于蜀中腹地。
孟冬天气,山野之中已是天寒地冻。可以想见,邓艾凭着何等的勇气,历经了何等的困苦,才让这支魏军如同天上掉下来一般的突袭成功了。昔日蜀汉丞相诸葛亮平武都、阴平二郡,就是为了巩固蜀汉的防御体系,可惜如今还是被曹魏突破。
天意坚定地站在了魏军的一方。
神兵天降,蜀军涪城守将马邈投降了。
紧接着,蜀汉行都护卫将军诸葛瞻率军拒敌于绵竹。此刻的邓艾,已有如神助。蜀军伏尸逾万,丞相诸葛亮之子诸葛瞻,尚书郎黄崇,张飞之子尚书张遵,羽林右部督李球均战死沙场。
绵竹失守,眼前的蜀中平原一马平川,蜀都成都已然门户洞开,彻底暴露在邓艾的兵锋之下。
消息传来,一日三惊,剑阁上下十数万蜀、魏将士为之震动。
在一缕缕宛如激浪奔雷的琴音之下,塞川填谷、数十里首尾相继的蜀军开始了大撤退。
大将军姜维是最后一刻才走的。他端坐洞内,平静地抚琴,似乎是在用他的琴声为一个时代的终结伴奏。
尽管对自己一方的实力了若指掌,但蜀汉羸弱到如此地步,还是令他难以置信。何以邓艾区区数千人马,便能令蜀中胆裂?
对此,他只能将之视为天意了。
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丧失一个最高军事指挥者的冷静。
大将军姜维并没有命令这四万蜀汉精锐退向成都。如果此刻他全师救援成都,那么钟会大军随后跟进,彼时,失去险关依托,面对数倍于己的魏军,他这路蜀军便有了进退失据的危险。人心大乱的时刻,将领们的猜测也是众说纷纭。廖化说皇帝一定会固守成都,而张翼、董厥等人却认定皇帝会向东投奔盟国东吴。对此,大将军姜维做出了他的选择:大军撤向广汉、郪道,确保阆中一线与东部南部的联系。这样,无论皇帝刘禅作何选择,蜀国的残余力量还是有逃出劫难的可能。
蜀军方才退去,魏镇西将军钟会便命令胡烈、田续、庞会等尾随追击,自己则率主力杀奔成都。他不愿意看到蜀国的都城落在那个冒险成功了的邓艾手里。
战局的确急转直下,但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尽管蜀汉被打得无力招架,但整体力量却并没有崩溃。成都此时的军事形势是:西面,郫县令常勗固城拒守,还有汶山郡之汶山、龙鹤、冉駹、白马、匡用五围牙门之兵可用;东面,姜维大军进于广汉、郪道,更有罗宪在江州;南面,霍戈镇守南中六郡,本来就部署好部队北上,随时可以增援成都;北面,重镇雒城尚未失陷,姜维大军离此不过七十里。
此刻的成都,蜀汉主力部队尚存,周边要隘一个未丢,半壁江山犹在;内则军心士气均可一战,外则东吴援军指日可待。
千钧一发,一切似乎还有转机。一切似乎还没有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孰料,当大将军姜维刚刚在郪道落下脚,成都派来的使者便接踵而至了。
太仆蒋显带来了蜀汉皇帝刘禅的诏书:
限分江、汉,遇值深远,阶缘蜀土,斗绝一隅,干运犯冒,渐苒历载,遂与京畿攸隔万里。每惟黄初中,文皇帝命虎牙将军鲜于辅,宣温密之诏,申三好之恩,开示门户,大义炳然,而否德暗弱,窃贪遗绪,俯仰累纪,未率大教。天威既震,人鬼归能之数,怖骇王师,神武所次,敢不革面,顺以从命!辄敕群帅投戈释甲,官府努藏一无所毁。百姓布野,馀粮栖亩,以俟后来之惠,全元元之命。伏惟大魏布德施化,宰辅伊、周,含覆藏疾。谨遣私署侍中张绍、光禄大夫谯周、驸马都尉邓良奉赍印缓,请命告诚,敬输忠款,存亡敕赐,惟所裁之。舆榇在近,不复缕陈。
而对于蜀汉大将军姜维,皇帝刘禅的旨意言简意赅:全军投降。
太仆蒋显是前蜀汉掌国大臣蒋琬之子。其父在世的时候,对姜维多有回护,因此姜维与蒋显素来交好。宣读诏书之时蒋显已是泣不成声,一俟读罢,他更是一头扑在了大将军姜维的脚下,眼见已然昏厥。消息传开,将士咸怒,拔刀斫石,军营上下顷刻哭号怒吼之声四起。
大将军姜维肃立在风中,布满褶皱的脸颊微颤着。但他的心,却宛如一泓秋水。
终于落幕了,这场大戏。
这一刻,他仿佛大梦醒来,回到了三十四年前的陇上天水,正站在自家门前,茫然地仰望着陇右的天空,兀自等待着那一夜的梦魇散去。
两行雁阵从空中飞过,宛如穿梭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大将军姜维迟缓地走入军帐中,命廖化等人携兵符前往已到涪城的钟会处投降。
众将哭成一片。他却走向了自己的琴案。“绿绮”古琴在军帐内昏暗的光线下,发出浑厚的黝黑之光,琴身上的断纹宛如裂冰,其形已足以使人心怡。他盘坐下来,内心中一片岑寂,左掌轻揉,右掌滚抚,拨弄出了一曲动人心魄的音律。
对于这支曲子,蜀营上下的官兵都已经很熟悉了。在剑阁时,大将军姜维便已经不知弹奏了多少回。
但是,他们之中,大约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这支琴曲,名叫《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