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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秋·卷二 譬如朝露 (7)

待到建兴十二年(234年),诸葛亮死于五丈原,他扶柩返蜀,俨然便是这位蜀汉丞相的孝子。对于他这个身份的认定,蜀汉朝野似乎也都有着公论。他以一芥敌国降将的身份入蜀,在排外气氛浓厚的蜀汉朝廷却能够平步青云、一路攀升,谁都知道,这完全有赖丞相诸葛亮的大力扶持——姜伯约甚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此人心存汉室而才兼于人,毕教军事,当遣诣宫,觐见主上。这是最初诸葛亮给他的评语,这个评语就像是一份鉴定书,认定了他在蜀汉为政的资格。凭借着丞相诸葛亮巨大的威望,这个评语在其死后又不啻为一个政治遗言。于是,回到成都后,安顿完丞相的后事,他便出任了右监军、辅汉将军,统率诸军;进封平襄侯。

皇帝刘禅是因了先帝遗嘱视诸葛亮为“相父”。大将军姜维却是因了自己亲历的诸般感受,也将诸葛亮视为了亦父亦相的“相父”。

在蜀汉,他似乎天然便是前丞相诸葛亮衣钵的继承人。

这是他的资本和财富,却也日益成为了他的负担。

不以为然者自然大有人在,很多人冷眼以待,等着看他的笑话。很多人,始终会将他们放在一起考量。

而作为一个继承者,他从自己这位“相父”那里接手下来的财产却并不令人乐观。北上陇右,西和诸戎——这便是诸葛亮遗产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部分。也许,诸葛亮慧眼识珠,将他遴选出来,恰是认定了他这个陇右的弃子,会不遗余力地贯彻这份遗策——没有人会比他更渴望杀回故土的了。这一点,也许第一次见到他时,诸葛亮就已经从他跪别家园时磕出的满头血污中读了出来。

他只有履行一个继承者的义务。丞相诸葛亮彪炳万事的功勋,将永远压迫着他。

随着岁月的更迭,随着一次又一次血与火的锤炼,对于丞相诸葛亮,他渐渐有了新的感悟。当然,这个人在他心目中永远高山仰止,这一点永远无可置疑,但是,除却那些人人都挂在嘴边的溢美之词,他却看到了一个更加真实的诸葛亮。

这是一个胸怀天下的人物。生逢这样一个大的时代,诸葛亮是少有的几个能够认清天下大势的人。这样一个人,托身于并无希望的蜀汉,怎么会没有丝毫的自我期许?刘备死后,诸葛亮的确是违背了先主辅政的嘱托,进而代政,并长期率大军在外,俨然已有尾大不掉之势。幸而皇帝刘禅摆出了“弱君”的姿态,否则,谁能肯定君臣之间便不会祸起萧墙?皇帝刘禅显然也看清了这样的格局。所以,诸葛亮死后,虽然朝廷处斩了诋毁前丞相怀有“不臣之心”的李邈等人,但皇帝刘禅在是否为诸葛亮立庙的问题上,还是吐出了一口胸中的恶气——他出人意料地拒绝了这项似乎天经地义的举措。而李邈上书朝廷的那些言论,也在蜀汉的天空中久久回荡:丞相诸葛亮,身仗强兵,狼倾虎视,幸而死得及时,不但诸葛氏宗族得全,而且西戎静息,大小为庆……

这,同样是大将军姜维也要背负的负担。

皇帝刘禅,是绝不会再让一个“身仗强兵,狼倾虎视”的人出现了。

随着涉世日深,大将军姜维的内心也与诸葛亮愈来愈近。他相信,李邈当年的言论,并不全是耸人听闻的空穴来风。他有时候甚至会想,丞相诸葛亮,他心目中的这位慈父与严相,那般不遗余力地提拔他,难道就没有一点培植党羽的动机?那么,在这个意义上,他这个去国之人,便是被蜀汉丞相着力豢养着的死士了……

这令他悚然惊心。

丞相诸葛亮昔日好为《梁父吟》,众人都将其视为胸怀鸿鹄之志的象征,认为丞相是在歌以咏志,表明自己有志做一个像晏子那样的贤相。

此刻的大将军姜维却从这首歌中品出了更多的况味。他几乎可以认定,昔日丞相诸葛亮每每吟唱此歌,更多则是在感怀权力斗争的残酷。

再过几个时辰,当天色亮起的时刻,他便要投身在沙场之上了。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或许就是自己最后的一战了。他这具花甲之躯,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毁誉,此刻寄情于音律,融入亘古不变的山川之中,一曲《梁父吟》,恰是他与丞相诸葛亮在天之灵的默默交流。

这一刻,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十五年前的那些夜晚。那时,他与丞相诸葛亮秉烛夜话,说的是经学,问的是易理,一老一少,就像是两个布衣儒生。

布衣儒生——是的,也许这才是他们本来的自己。

秋风呜咽,天地悲泣。连陪侍在身边的牙门将赵广这个不通音律的人,都被大将军姜维的琴声与歌喉感染得潸然落泪了。

这曲《梁父吟》中,全然没有丝毫的“用世立功”之意,充斥其中的,却满是隐居山林的盼望。

没有人能够听懂也罢,临战前夜的大将军姜维,将此曲奉献给沓中的秋夜,除此而外,已经不求知音了。

人事

山崖之上,可以瞭望到魏军滚滚而来的情形。万军齐发时荡起的黄尘,构成了一条数十里长的黄龙。

朔风如刀,却劈不开腐叶败草的气息。这种秋日山间特有的气息,绵密而又厚实。

大将军姜维立马崖畔,一夜未眠,他倒毫无倦意,只是神情肃杀。入蜀三十余年,打了半辈子仗,他知道,蜀魏的最后一战已经拉开了序幕。此刻,他很想在阵中近距离地会一会曹魏的征西将军邓艾,短兵相接,来一次正面的搏杀。对于这个老对手,此刻,他毫无恶感,而是有股多年老友一般的惺惺相惜。他们交手的次数太多了,彼此也在阵前打过照面。在大将军姜维眼里,邓艾是一个老农般的人,曾经多年在曹魏底层担任管理农事的小吏。他的身形已经永久地融入了一个耕作者的气质,坚韧,刻苦,持之以恒。稻田守业草吏——这是邓艾在曹魏的第一个官职,其后,是“典农功曹”。这个出身卑微的人,就像一个默默耕作的农人,终于用自己的劳作,迎来了他的丰收之季。屈指算来,邓艾也已经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了!这个事实令大将军姜维一阵心酸。多少年来,他们两个人共同将自己的生命挥洒在了陇右的战场之上,如今,却都已是垂垂老矣……

在大将军姜维心里,对于这位宿敌,现在竟是一种别样的敬重与惜别。

局势不能让蜀军和西线围攻而来的魏军接战了。钟会进军汉中,东路十二万之众的魏军才是蜀汉需要着力抵抗的当务之急。大将军姜维只有引兵东撤,疾速摆脱邓艾。现在,他的目标是——阴平。只有转战阴平进入汉中,才是此刻的战略要点。

他立马远眺,就是想再最后看一眼邓艾的部队。

蜀军的先头部队已经离开了沓中。大军开拔之前,众将提出了一个问题——沓中那已经成熟的千顷麦田怎么办?这是他们耕耘了一季的庄稼,为此,他们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平整土地,引渠衍溉,教导羌人使用耧犁……而今,眼见丰收在望,得麦熟以助军实的喜悦就要来临,他们却要被迫放弃了。有人提出了毁田,不能让粮食落在魏军手里。提此议者,自己先已经泪流满面。大将军姜维否决了。昔日曹操攻克汉中,张鲁犹封藏府库,没有将一方财富付之一炬,如今,他也不愿意如此暴殄天物。就留给邓艾罢!想必曹魏这个老农一般的征西将军,会懂得敬惜良田。

“将军快走罢!魏军前锋已经到了山下,再不走只怕便要被缠斗上了!”

催促的是牙门将赵广,他是被留下来断后的。

山下魏军奔驰在队列最前面的指南车已经依稀可见。

大将军姜维拨转马头,刚刚走出数步,又勒了缰绳,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递给了赵广。这是一枚鱼骨牌,是沓中的羌人头领赠予大将军姜维的。当地羌人以人面鱼身为图腾,鱼骨牌被赋予了神秘的护佑之意。赵广接在手中,紧紧攥住,将拳头举在头顶挥了一挥。

“务必小心,不要恋战,将魏军迟滞半日即可!”

说罢,大将军姜维打马离去。

阴平距沓中并不远。三万蜀军快马加鞭,先头部队很快就望见了阴平桥头。阴平桥横跨在湍急的水面上,并不起眼。但是此刻,这座桥却成为了这场战役的第一个节点。蜀、魏之间的这场决死之战爆发,蜀汉的主帅大将军姜维却不在必争之地汉中,司马昭抓住了这个机会。他的本意是用邓艾死死地钳制住姜维,并切断阴平桥,阻住姜维后路,同时用钟会进攻没有蜀军主力的战略要地汉中。这便是一石二鸟,既可以围困姜维,使姜维无法回援,又可以避免消耗巨大的攻关战,以优势兵力乘虚占据汉中。即使邓艾一时吃不掉姜维主力,只要钟会如期拿下汉中,那么姜维就面临被彻底合围的危险。这个计划一旦实现,蜀汉主力将被全歼于关城之外。那时候蜀国的雄关将面临无兵可守、无将可派的窘境。

成都方面显然也意识到了军情的危急,右车骑将军廖化奉命星夜驰援阴平。

大将军姜维期待的是,廖化能够如期而至,使得自己这一路蜀汉的生力军可以通过阴平顺利转移。

但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此刻的阴平桥头,等待蜀军的,却是曹魏的雍州刺史诸葛绪。

雍州刺史诸葛绪率三万魏军南下,抢先占领了阴平桥头。在这一次竞争中,蜀魏的两路援军一北一南而来,目标便是阴平桥头,但魏军又一次抢在了前面。

当大将军姜维率主力取道漒川口抵达时,蜀军前锋已经展开了对于阴平桥头的攻击。“无当飞军”冲在最前面。夷兵们披挂着藤甲,前赴后继地向着魏军掩杀。

桥头的地形易守难攻。魏军依仗两侧的山势,将漫天的疾矢倾泻下来。死伤狼藉的夷兵瞬间塞满了阵地。

时间不允许蜀军在这里攻坚了。

大将军姜维即刻下令,分军向北,直下孔函谷。孔函谷绕道向东,便是诸葛绪的后部。蜀军此举,似乎是要从背面攻击魏军了。

军令刚刚出口,便有飞马来报:

“牙门将赵广身中数十箭,战死沙场!”

大将军姜维身子一晃,险些跌至马下。他扶鞍凝神,待到镇定住,才一言不发地策马冲到了队伍的前列。

不出所料,仅仅奔出三十里,便遇到了诸葛绪赶来堵截的魏军。

一眼看到盈天黄尘之中魏军飘荡的旌旗,大将军姜维便急令大军调头沿原路折返。

如是,又是一番风驰电掣一般的疾奔。

当蜀军来回疯狂地迂回了六十余里,再一次出现在阴平桥头时,这座事关战役全局的木桥,已经成为了无人把守的坦途。

大将军姜维用一个折返跑将诸葛绪调离了阴平桥,在战役的最初时刻,没有如司马昭之意,成功地跳出了魏军的包围圈。在沓中负责断后的三千兵力全军覆灭,牙门将赵广战死,这是蜀军付出的代价。以全局论,此战蜀军应是抢了先机。但是大将军姜维的心中却毫无喜悦之感。战局此刻已是瞬息万变,他不知道东北方向的战况正在如何发展——汉中如何了呢?

阴平境内地势独特,峰险路崎,山高林密。大军迅疾往复,已是人困马乏,但他严令披星戴月,直奔另一路蜀军廖化所部的驻地。大将军姜维不离马背,与将卒们一同边走边以炒面充饥。这种炒面是羌人放牧时的食物,用玉米、小麦、豆子炒熟后磨制而成,吃在嘴里,干燥呛人。

疾行之中,大将军姜维坐下的那匹战马突然失了前蹄,扑跌在地,将主人扔了出去。大将军姜维腾空摔出马头,重重地掼在了山石上。这匹马是一匹优良的凉州大马,随大将军姜维征战无数,正是蹄口矫健的年纪,怎料在这种时候却出了纰漏。大将军姜维被摔得不轻,负痛爬起来,兵卒已经牵来了新的坐骑。上马之时,他悚然发现,自己在一瞬间几乎抬不起自己的腿了。他听到了自己的骨头发出的咯咯声,像是一截一截寸断着的枯木。浑身的汗水已经溻透了他的衣衫,本就沉重的铠甲更加变得令人不堪重负。

他调平呼吸,存一口气,尽量不动声色地上了马,心中却在响亮地呼喊——廉颇老矣!

就这样,蜀军将紧随其后的雍州刺史诸葛绪甩开了一天的路程。

先期到达阴平治所的右车骑将军廖化闻讯迎来。两路蜀军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汇合。至此,从离开沓中算起,这路三万人的蜀军主力已经马不停蹄地奔走了两天一夜。

当廖化一脸焦灼地出现在面前时,大将军姜维劈面喝问:

“你率部驰援沓中,因何止步不前,令诸葛绪抢了阴平桥头,差一点阻断我后路!”

廖化从马上翻落,站在大将军姜维马头前,无奈地申辩:

“我部行至阴平,闻诸葛绪三万人马已到,恐其夺取阴平,故在阴平布阵以待。我部不过万人,以少敌多,不敢贸然急进。”

大将军姜维怒从中起,手里的马鞭举起来便要抽击而下,但旋即又僵在了空中。马下的廖化,脸上已有了愧色。

这是一个平庸的将军,多次在大将军姜维的帐下效力过。他像大多数蜀将一样,对于蜀军连年的伐陇抱有疑虑,曾经直言大将军姜维:连年征伐,军民不宁,兼魏有邓艾,足智多谋,非等闲之辈,将军何以强欲行难为之事?

强欲行难为之事——这是廖化绝对不会去做的。

但他却是蜀汉难得的一位忠臣。廖化初为前将军关羽主簿,关羽战败后,曾诈降东吴,后诈死,带着母亲回到蜀国,其对蜀汉的忠诚,由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