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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秋·卷二 譬如朝露 (3)

皇帝刘禅,真的像他表露出来的那样,是一个弱君么?

如果说,前期他的皇位依仗于诸葛亮的辅佐,那么,诸葛亮迄今已离世近三十年,他却依然在那把龙椅上坐得稳如泰山;他是这个时代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强大的曹魏已经更换了四个天子,而且皇权早已名存实亡,把持在了司马氏一族的手里,他却依然牢牢地紧握着自己的权柄;他还没有继位的时候,丞相诸葛亮就赞叹他的智慧超过大家的预期;当他荣登大宝之后,诸葛亮以“相父”之名掌朝,出外征战,还要派心腹董允为侍郎,统领宿卫亲兵来监管他。在《前出师表》中,诸葛亮对他的口气犹如一个严父在冷酷地调教不懂事的孩子。对这些,他却都能够宠辱不惊;当诸葛亮急于北伐的时候,他委婉地规劝:相父南征,远涉艰难,方始回都,坐未安席,今又欲北征,恐劳神思。话说得宛如一个知冷知暖的孝子。一旦劝阻不下,他却又会倾力支持;诸葛亮死后,他立刻废除了丞相制,设立尚书令、大将军和大司马三职互相制衡,军政事务分开,彻底解决了自己大权旁落的尴尬局面……

凡此种种,细想一下,这个蜀汉的皇帝,识时务,明大局,的确是在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智慧化解着一切的暴戾。他就是一条河流,是躺在这个时代里的君王,就如同现在他摆给大将军姜维的姿态。他不是一座山,并不去迎风挺立。他最善于的,是养晦自保和顺势而为。也许,他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强者?

在这一刻,大将军姜维再一次拜倒在了这个蜀汉皇帝的面前。他突然明白了,事关蜀汉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这位蜀汉皇帝的耳目。这是他的天下,他会比任何人都耳聪目明。那么,还何劳他人杞人忧天?但心中残留的风声依然敦促大将军姜维说道:

“值此社稷危难之际,黄皓这些奸佞小人,将败国家,请杀之!”

皇帝刘禅笑了,轻描淡写地说:

“区区一个太监,不过是一个听吆喝的,将军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说罢,他轻轻拍打自己的腿面,像是在随着某种内心的律动而轻叩节拍。

随着这种节拍,一个人影从假山后闪了出来。

这个人云鬓高耸,体态婀娜。大将军姜维抬眼之间,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一位宫女。直到此人翩然跪在了他的面前时,他才悚然地看出来,这个扮成女妆的人,曲线跌宕,浓饰铅华,竟然便是那个黄皓。

黄皓的声音也如同一个深闺里的怨妇:

“将军是盖世的英勇,万勿与我这样一个刑余之人过不去,我的性命在将军的手里不过是蝼蚁一般,只望将军怜惜……”

说着,竟是嘤嘤地啜泣。

大将军姜维怔忪地僵住。他除了厌弃,更是被眼前这种妖魔一般的场面骇住了。如果面对的是一座山,他会生出拔山的勇气,但这座宫殿却是一池变幻莫测的水,里面的人,建筑,乃至器物,似乎全部都会出其不意地凝聚和挥发。你不知道他们的真实面目,雾里看花,便也没有了直指要害的能力。

不是吗?对于蜀汉最高权力的这种迷惘感,多年来都将他紧紧地包裹着。那时候,他跟随诸葛丞相刚刚来到了这个王国,就为丞相与皇帝之间的关系而大惑不解。他想象不到,天地间还会有这样一种微妙难解的君臣关系:他们是虚与委蛇的,又是赤诚相见的;他们是冷酷无情的,又是温情脉脉的。一切都是阴柔的,就好像是蜀中盆地那种沉郁的空气。这种空气和他自幼生长的陇右截然不同——在他的故乡,长风万里,他所耳濡目染的,全是一股阳刚之气……

“嗐。”皇帝刘禅像是在打着一声又一声奇怪的嗝。

“嗐,将军退下罢,朕很困了。嗯,走的时候,记得把你的兵也带走,成都的百姓都很胆小,不要惊扰了他们。”

“陛下……”

“怎么,将军不相信朕是一个有分寸的人么?”

这一声诘问就很严厉了。

随着蜀汉皇帝音调的拔高,一只硕大的黑猫嗖地从他身上盖着的披风内窜了出来,凌空射出,从跪着的大将军姜维的肩头越过。除了那位斜倚着的蜀汉皇帝,所有人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刘禅用一句貌似没有头尾的问话和一只神出鬼没的猫,回答了自己这个大将军全部的问题。

他耷下了自己的眼帘。阳光穿过扶疏的花木洒落在他的身上,斑斑驳驳地闪动。他以这样一副安适的睡姿说明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蜀汉的江山,蜀汉的未来,在他的胸中全都条分缕析,自有分寸。他是一个敢于让皇宫都不设防的天子。

而且,他也的确有能力纠正自己的纰漏。

蜀建兴十二年(234年),车骑将军刘琰的妻子胡氏入宫向太后贺春,据说是被太后留了下来,一个多月后方才出宫。胡氏素有美色,刘琰于是怀疑其与天子在宫中私通,气恼之下,便领兵卒五百人将胡氏绑缚起来,命军士以鞋底击打胡氏的脸,然后将她逐出家门。胡氏随即向官府控告刘琰,刘琰被捕入狱。司法官员给出了一个律令中没有过的判决:士卒不是用来打妻子的人,脸也不是可以承受鞋子的地方。于是,车骑将军刘琰罪名成立,被斩首弃市。

这是当年轰动朝野的一段旧事。清脆的肉声响彻在蜀汉都城的天空之中,那击打在一个妇人脸上的鞋底,俨然便是打在了皇帝刘禅的脸上。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刘琰的妒火是不谬的,但,个中曲折,似乎也是不证自明的。皇帝刘禅对于整个事件不置一词,深藏不露,他只是颁布了一条禁令:朝廷自此禁绝大臣妻、母入朝贺庆。这条禁令便是他对于朝野的回答。你可以将之视为防微杜渐,也可以将之视为反躬自责,但无论如何,皇帝给出的这个交代,却都是令人心悦诚服的。

是的,皇帝刘禅是一个有分寸的人。

大将军姜维在这些千头万绪的游思之中退出了蜀汉的皇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来的,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去的,只感觉是像乘着风,又像是御着水。

文治

“伯约,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说话的是梁绪。

幽暗的烛影下,大将军姜维和他的三位死士围坐在姜府的内室里。他的脸色的确很差,在烛影下时明时暗。

“你引而不发是对的,斯时宫中已遍布宿卫,右大将军阎宇便带兵隐在那座假山后面。你跪在那里的时候,几十架弩机正瞄准着你。”

尹赏说着从袍中掏出了一架小巧的铜弩,手指扣在“悬刀”上,虚着眼睛通过弩上的“望山”瞄向窗外。

这三个死士先他一步进了成都,暗中探察城内的形势,知道蜀都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风平浪静。但是,当他愤然入宫的时候,他们依然跟在了他的身后。这就是死士。

大将军姜维缓缓地摇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此番入宫的明确企图,他只是被压抑到了极致,想一伸己志。而这个“己志”当中,纷繁错杂,是他自己一时都难以理清的。他的内心,有没有僭逆之意?似乎是有,但那只是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明察的阴影。入蜀三十余年,他早已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个王国貌似羸弱,对外军事疲软,实则内治却犹如一个铁桶。当年丞相诸葛亮身仗强兵,狼倾虎视,最终却毫无染指皇权之意,除了其人自身的道德修养,谁能说不是一种权衡之下的取舍呢?几十年前,汉室垂危,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却始终不以曹代汉;现今曹魏国政完全旁落,但司马氏兄弟亦不取而代之,是“不为”还是“不能”?这里面考验的,是大的智慧。相较这些,大将军姜维认得清自己,他不是诸葛亮,不是曹操和司马师,彼此的境遇首先便天差地远,这些人都不去做的事情,他岂能会去做?

“我还没有老糊涂……”

大将军姜维声音苍哑地自语道。

黄皮寡瘦的梁虔将一只手放在火烛上翻烤,耽忧地说:

“黄皓在人前自甘轻贱,却是深知居下者安的道理。这个人城府极深,恐怕伯约还是要快些离开成都。”

梁绪应和道:

“不错,城中宿卫已经开始调动,据说卫将军诸葛瞻的部队也已经向成都靠近了。”

大将军姜维一言不发。他没有料到形势会险恶到如此地步。他并无僭逆的意图,即使有,也不过只是一时的妄念,绝不会付诸行动,但皇帝刘禅却在不动声色之中有了雷霆万钧的苗头。大敌当前,蜀汉皇帝真的会对他这个大将军动手么?这岂不是自拆藩篱?然而,此时大将军姜维却想到了段谷之中蜀军叠尸数里的场面。那数万名遗骸陇上的蜀军,不正是蜀汉的藩篱么?可是皇帝刘禅却弃之如敝屣。这是一个以“内治”为根本利益的皇帝,他着力看顾的,只是他堡垒的内部……

想到此处,大将军姜维不寒而栗。

正在踟蹰,门外有下人禀告道:

“秘书令郤正求见。”

秘书令郤正,字令先。这应当算作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论功,这个人早该得到重用,但是至今他在蜀汉朝廷仍领着不过六百石的官俸。这个人淡薄荣利,博览群书,据说已经读遍了蜀中之书。昔日丞相诸葛亮北伐,便以郤正为秘书,与蜀中众臣同理后方事务。大将军姜维第二次大规模入陇作战,也是以郤正为使,用金珠结好羌王,约以共同出兵。郤正其人,在蜀汉朝中不群不党,与大将军姜维也谈不上格外熟络,但在这样的时候不请自来,又是为了甚么呢?

大将军姜维向身边的三人拱手道:

“你们各自散去罢,蜀地凶险,躲远一些。”

尹赏急道:

“恰是因为凶险我们才赶来的,这种时候,我们当然要与你共进退。”

“你们的心我当然知道!但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姜维已是距死不远的人了,怎能拉你们来陪葬?”

说着,大将军姜维已是一阵阵的惊心。蜀汉危急,但他在意识当中始终还未念及亡国,这时话从口出,却是言为心声了。

“你真的要给蜀汉殉葬么?”

梁绪冷冷地注视着大将军姜维。在他们这几个“去国之人”的心里,蜀汉永远不是自己的国家。

大将军姜维苦笑一声:

“蜀国魏国,哪里还有我们的国?你我不过是给各自的命运殉葬罢了!”

两行清泪从他的眼眶跌落。是的,他不是没有挣扎过,最激烈的时候,他甚至想从蜀魏两国都挣脱出去。延熙十二年(249年)秋天,他孤军突击,带着区区数千兵马千里跃进西平,此举曾让所有的人瞠目结舌,不明白他这种自杀式的军事行动意在何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目标是穿越曹魏的统治区域,横跨陇西乃至金城郡,西渡黄河,进入河西。河西四郡远离腹地,地方豪强与羌胡势力并举,乱事频发,一直以来便是曹魏疏于顾及的区域。汉魏交替之际,便有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等各据其郡,自号将军,互相攻击。他将自己的目光落在河西,梦想着一路血拼,最终能落足于那块远离蜀魏相争的地方,别开生面,自立门户。但这的确只是一个诗意盎然的梦想,凛冽,残酷,易碎。最终,他那支幽灵一般流窜在陇上的部队被曹魏打了回去,行动中他建筑起来用作中转军粮的那两座孤城,也永远地遗弃在了麴山之侧。那两座孤城屹立在陇右大地上,宛如汪洋之中的孤岛。是日,陇上天降大雪,被他带去的兵卒坐困孤城,只能分粮化雪充饥,最后大部分死在了那两座孤岛之上……

是的,为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大将军姜维挣扎过了。但所谓宿命,恰是一个让人所有的挣扎都变得无效的东西。

皇帝刘禅洞烛幽微,他似乎读懂了自己这位将军写下的诗篇,眼看那满纸的离心离德,他却并不声张。深谙怀柔之道的蜀汉天子,在那一年的四月刚刚大赦了他的天下,甚至,以前对于真刀实枪的反叛,他都以怀柔之道来对待——大将魏延造反被诛,他却降旨曰:既已名正其罪,仍念前功,赐棺椁葬之……

面对这样一个如水的皇帝,大将军姜维便只有被命运的绳索捆缚得更紧了。

此刻,他完全是以一种认命的心情对自己的三个死士说道:

“你们如若有心,但请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三个死士都不做声,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这个同乡。

“我死后,务请将我葬于天水故土,若不得全尸,将衣冠带回去也好……”

这便是遗言了。三人闻听都不禁悲从中来。许久,才各自向大将军姜维拱了拱手,转身离去,消失在冰冷的夜色里。

大将军姜维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缓步走向了前厅。

姜府的前厅陈设简陋,甚至粗鄙,不多的几样家具,都因为长时间的擦拭与摩挲,木色呈现出了熟铜一般的色调。秘书令郤正坐在木几边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郤正眉目清癯,稀疏的几缕胡须垂在下颌。见到大将军姜维进来,他立刻起身道:

“将军居上将之重,处群臣之右,却宅舍敝薄,资财无余,真是一时之仪表也!”

大将军姜维摆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