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秋误
8397300000030

第30章 秋·卷二 譬如朝露 (2)

大将军姜维点了点头。六年前他兵败段谷,就此一蹶不振,陇右进入了一段相对安宁的时期。如今魏军休养已毕,终于开始了反击。这当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昔日他;屡屡动兵,不愿给曹魏喘息之机,亦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作为弱者,他只能以守为攻。但世易时移,他息兵的结果终于露出了水面,现在曹魏成为了进攻的一方。他看着脚下的那具尸体,心中思忖:的确,邓艾的出兵,绝对不是一次简单的军事行动,诚如尹赏所言,乃是曹魏发出的一个重要的信号——他们要最终解决蜀汉了。

“而且,人家打到门上来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你。”

尹赏一边说,一边再次踢动脚下的那具死尸。

“你是蜀汉的命门,人家用兵的重点,必然集中在你的身上。你瞧,连刺客都用上了。”

大将军姜维吁出一口气,突然四下张望起来。

他是在寻找那颗朝露。但是,那颗朝露所依附着的车前草在他方才的冲踏之下已经被践踏得稀烂,此刻,它当然也随之弥散了。朝露见日则晞,人命短促亦如之,面对着迫近的凶险,大将军姜维却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他昂然道:

“人生危若朝露,谁能永垂不朽?该来的,都让他来罢。前日我得知邓艾杀来,尚不放在心上,听你分析,既然这风声是向着我吹过来的,我就只好接着了。”

安顿好尹赏,大将军姜维果然便传下了军令,点齐三军,准备迎风出战。

在蜀汉为臣,大将军姜维的大部分时间却是在汉中度过的。这里,是蜀汉北望陇上的桥头堡,亦是蜀汉权臣退居外线以免皇帝猜忌的栖息地。这几年大将军姜维率领着将士在汉中屯田种地,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企图效法前丞相诸葛亮,在战败之后引咎责躬,布所失于天下,以求国中百姓忘记自己的败绩。如今,这个想法不知实现了没有,蜀中的百姓是否已经忘记了他的失败?然而,他却又要重操兵戈,上马征战了。

这一次完全由不得他,魏军打上门来了。

风声急矣!

出兵之前,大将军姜维检阅了自己的兵马。

连年征战,死伤无数,现在跟随着他的,可以被称作是蜀汉的精锐之师。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其中那支被称为“无当飞军”的部队,是昔日丞相诸葛亮南征后利用当地夷族兵源建立的蜀汉劲旅,当年便与先主刘备的王牌军“白耳兵”及西凉马氏军团并称蜀汉最为犀利的三支部队。这支夷兵劲旅成军伊始,便军功赫赫。后被移至蜀中,与蜀中子弟的柔弱相反,夷族素重勇士,以当兵为荣,故这支部队每有空缺,夷人必奔走而告,刺血踊跃,前来军营报效。这支劲旅原本由荡寇将军张嶷统帅。延熙十七年(254年),大将军姜维鏖战陇右,被困陇西郡治襄武城,张嶷挥军杀入,掩护主帅退却,自己却战死沙场。那一役,无当飞军也几乎全军覆灭……

想起这些往日的杀伐与流血,大将军姜维的心中浮现出车骑将军夏侯霸与坐骑固定在风中的姿态。他不知道,这些将士还能跟他征战到何时。

昔日丞相诸葛亮二次北伐,便是从汉中发兵的。这位蜀汉的灵魂人物,出兵之际,为了说服蜀国君臣,写下了那篇既令人振奋,又令人感伤的《后出师表》。

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

这是丞相诸葛亮当年对于损兵折将、军中无人所发出的叹息。如今,三十四年过去,将帅匮乏,丞相诸葛亮所担忧的这个问题,早已经成为了现实,并且有过之而不不及。如今的大将军姜维放眼望去,居然找不到一个能令自己放心的悍将了。就连那位老得已经上不了马的车骑将军夏侯霸,两年前也已经病死。

那么,就只能如丞相所言: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至于事业是成功还是失败,进行得顺利还是不顺利,那就不是我的智慧所能够预见的了!

……

魏军攻击的洮阳,在洮水之北,地势极为险峻。邓艾抢占有利地势,在侯和严阵以待。蜀军在秋风中兵至侯和。就好比两股迎面而来的遒风,两军迎头撞上,立刻便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姜邓两人是老对手了,无数次兵戎相见,彼此都深知对方的深浅,所以一旦对阵,必定是针锋相对。这一次两军势均力敌,一场鲜见的阵地战随之展开。两部兵马均是秩序井然,披坚执锐,各自保持着整齐划一的阵形,第一波骑兵搏杀完毕,留下数百具死尸后,第二波兵卒便又海浪般冲击上去。沉闷的角鼓声中,后继的部队各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踩着阵亡者的尸体前去赴死。

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嘶鸣咴咴,依旧奔跑在杀气盈天的战场中。死亡在这样的时刻变得稀疏平常。所有的参战者,都忘记了生命自身的恐惧,成为了毫无意识的澎湃的潮水。

接战数次后,并没有分出胜负,大将军姜维却下令退兵。

迎风而上,他亲自感受过了魏军刮来的这股风力,便保存住实力,转头谋划最佳的应对之策了。

大将军姜维提兵而去,自己率领着数千亲兵十万火急地直奔成都。

他已经确信,曹魏的确是拉开了大举南下的架势,邓艾的这一次进攻,不过是一次预先的试探。其后,必定是风云突起的来袭。蜀汉偏安于一隅的美梦,终于将要被惊醒。

大将军姜维必须去和蜀帝刘禅说清楚了——风声急矣!

而这次,浩荡的风声只关乎刘家的蜀汉天下,他大将军姜维并不是风力的中心,那个坐在龙椅之上的蜀汉皇帝,必须明白这一点。

乱云飞渡的前夕,成都这座蜀汉的国都却风平浪静。

当大将军姜维带着数千亲兵风尘仆仆地赶到时,令朝廷感到不安的,首先是那种必然的猜忌——这个手握蜀汉戍外重兵的大将军,兵临国都城下,是想做甚么呢?于是,迎接大将军姜维的,是成都城紧阖的城门。

大将军姜维宛如站在了昔日的上邽城下。一样的落日,一样的风,一样的寂寞,一样的门。

但他只有收拾起心情,按照繁缛的规定去履行进城的手续。上奏。等待。接旨。然后留下兵马,只被允许带着不多的一些部卒,在一双双充满着疑问的眼睛盯视之下,脚步沉重地走入了这座镜花水月一般的都城。

瓮城上守城的兵卒既警惕又好奇,他们在城堞后探头探脑地观看这位蜀汉的大将军。也许,他们会吃惊于这位大将军的苍老罢?须发皆白,满面征尘,似乎一点也不威武嘛,与他们想象中的那个形象相去甚远……

这一双双窥视的眼睛令大将军姜维厌倦至极。他很想对着这些蜀国的士兵们大吼一声:

“风声急矣!”

但是,一种更加厌倦的情绪覆盖了他,让他不屑于再去怒吼了。

蜀国的都城浮华而又凋敝。鳞次栉比的楼舍,却都已有了风雨飘摇的颓势;川流不息的百姓,却都步履维艰、面有菜色。这座都城,是一个古怪而畸形的结合体,在刚从陇南前线下来的大将军姜维眼里,宛如海市蜃楼。蜀都难道感觉不到那股由北而来的劲风么?蜀民身上的布衣、罗绮,为甚么依然还像是在和风之中的不疾不徐?对此,大将军姜维大惑不解。因为,他的耳内始终灌满着鹤唳一般的风声。他的胡须四下乍起着,犹如被风所鼓荡。他的体内似乎就有一个风源,正奔突于他的肺腑之间。

难道,是他自己产生了幻觉?这一切,不过都是他这个花甲老人的癔症?

大将军姜维茫然了。

所以,入城之后,皇帝刘禅十多天都不召见他,就更加使得他自我怀疑起来。

下榻在自家的府邸里,他天天站在花园中仰首望天。有时候,他不禁将手伸在空中,力图抓住一丝疾风的迹象。但是,除了蜀中那微凉而潮湿的空气。他的掌心感觉不到一丝风的踪影。

常年屯军在外,大将军姜维的家眷却被留在成都城里。这没有甚么好说的,谁都应当明白并且遵守这样的规矩。按理说,家人团聚一堂,这是姜府难得的好时光。但是,这些日子里的姜府却比平时还要安静。家人们都看出来了,大将军神志恍惚,行为举止都有些令人惧怕的怪诞。这种气氛压抑了家人们那颗喜悦的心,大人们噤口不语,就连几岁的幼童都比平日乖巧了许多,一个个怯生生的,蹑手蹑足,生怕惊动了这个瘟神一般的大家长。家人们都预感到了,大将军一定会做出甚么惊人的举动来。他就像是一场正在酝酿着的暴风。

终于,这天早上大将军姜维像一场风暴似的呼啸起来了。

他带领着几个部卒离家而去,穿过都城的街巷,大踏步地朝着蜀汉的皇宫走去。

沿路看到了这一行人的成都百姓们说:龟儿子的!这个老头子的眼睛能杀人!

弱君

让大将军姜维意想不到的是,蜀汉的皇宫居然如此容易冲进去。不,根本用不着冲,他是安步当车地走进去的。这是一座不设防的皇宫。即使有一些守卫者,也形同虚设。他们看着这支大踏步走来的队伍,毫无盘查阻挡的架势,不过是闪在一边,指指点点地议论:

“喔呀,大将军!”

这样的情形让大将军姜维刚刚蓄积出的力量立刻开始涣散了。他再一次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

他是有备而来的,甚至抱了必死之心。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他已经将自己视为了一颗在烈日下存活了太久的朝露。他要冲进皇宫里,直面那个蜀汉的皇帝,把北方的风声带进这座宫殿。他还要舒展自己,挟着这股凛冽的风,扫荡蜀汉皇帝身边的宵小之徒。当他走进那座巍峨的东华门时,他看到了那三条熟悉的身影加入了自己的队伍,这使得他的意志更加坚定了起来。

但是,像一阵飘忽的风,行云流水地进入了宫中,这个事实,反倒令他没有了着落。

这种没有着落的感觉,随着他一步步深入皇宫的深处,随着他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终于让他鼓胀的胸臆泄了气。

他已经习惯于一次次被门所阻挡,所以,当他顺畅地穿越这一扇扇接踵而至的门时,只能感到自己是行走在一个周而复始的梦中了。

宫门深似海,他渐渐觉得,自己像一滴水,掉进了大海之中。他身上那丝残存的风意,似乎只惊动了薄如蝉翼的帷帐。那些帷帐垂挂在一座座殿堂之内,随着他们一行人的经过而微微飘拂。

蜀汉的皇宫在秋日下安静得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梦。建筑物巨大的阴影一寸一寸地递进与收缩着,整个世界似乎只有这些影子此消彼长时发出的喘息。

不时会有一两个宦官从阴影里跑出来。他们低着头,并不看大将军姜维的这一行人,只是与他们擦身而过,匆匆消失在某道宫门的背后。

一切都宛如梦中。

当那片杂花错开的园子出现在大将军姜维面前时,他依旧感觉自己是在梦中穿梭。

是皇帝刘禅叫住了他:

“将军步履匆匆,是要去哪里呢?”

这声轻柔的问话发自一座假山匝地的阴影里,慵懒,无辜,像一只鸟儿不知所以的啁啾。

大将军姜维的脚步却立刻被这句问话固定住了。而他的腿,也已经不由分说地跪了下去:

“臣有紧急军情禀报。魏军不日将大举入侵,请陛下早做决断。”

“将军不是已经出汉中迎敌了么,甚么风又把将军吹到成都来了?哦,据说还带着兵。”

“疾风!”

大将军姜维突然振作起来了,仰头去迎视自己的这位陛下。

他看到他了。蜀汉皇帝刘禅半倚半躺在一架长榻上,盖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色披风,像一只依着桑叶的蚕。他的身边,只站着一个呆滞如木偶的宫女。不知为何,这样的一幕,突然令大将军姜维一阵心酸。在他的心里,眼前的这个人在一瞬间丧失了蜀汉皇帝的一切所指,他不过是一个孤苦的、无害的中年男人——这个如今虚胖的中年男人,自幼便被他的父亲丢弃在了外面,后来四处流落,并被人转卖,几经辗转,才回到了自己父亲的身边……

“嗐,将军表奏追谥赵云,朕不是也应允了么?”

天语纶音,皇帝刘禅的语气里有种温婉的指责,像是一个委屈的埋怨。而且他的思路真的就像流水一般变动不居。

“是,陛下圣明!”

大将军姜维条件反射一般地回答道。

“将军的敛兵聚谷之策,朕不是也应允了么?”

这一声声轻幽的诘问,出自一位皇帝之口,就有了格外的力量。试想,在一个处处都应允了你的皇帝面前,做臣子的,还能够不战兢觳觫么?

“陛下圣明!”

大将军姜维匍匐在地,不自觉便被裹挟在了某种既定的程序里。瞬间,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便恢复了一个皇帝所有的威严——他十七岁登基,对丞相诸葛亮事之如父,诸葛亮死后便循序渐进地自摄国事。在这个三分天下的时代里,他只是一个弱国之君,但最强大的魏国几乎年年有人造反,他的治下却长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