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蜀景耀五年(262年)。农历壬午。仲秋。汉中。
大将军姜维在这个清晨被眼中的一颗朝露迷住了。它伏在院中一株车前草的叶子上,不经意被早起出来晨读的大将军姜维看到了。车前草这种植物暗合了他手中正在捧读的那本书。书名《中侯》,作者是郑玄。对于郑玄这位著书满家、从学者数万的经学大师,大将军姜维自幼便崇敬不已。少年时期,他一度梦想着浸淫在经学的世界里,耕读一生,也成为像郑玄那样的学术集大成者。而他所仰慕的这位前贤,就酷爱车前草,故车前草又被称为了郑君草。正是这样的一个偶合,让大将军姜维的目光投注在了脚下的这株野草上,继而,他又被草叶上的这颗朝露吸引住了。
那一刻,大将军姜维突发奇想——他想亲眼看一看,这颗露水消散的过程。它凝结于苦夜,当白昼降临,它将如何逝去?
大将军姜维蹲下身子,着迷地凝视着这颗明澈的露水。
浸朝露之清泫,晖华采之猗猗。此刻的大将军姜维却不是这样的情怀。他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面对一颗朝露,更多的,只会催发“人生犹如朝露,何必自苦如此”的嗟叹。
近些日子,常常会有一些古怪的想法在他脑中不期而至。
譬如,他毫无缘由地追念起了威侯马超。这位蜀汉当年的骠骑将军、斄乡侯,他并没有见过。马超死的时候,他不过才二十岁,正在家乡天水郡做着上计掾。当马超纵横凉州,在陇上叱咤风云的时候,他就更小了。但是,这个人的名字,自幼便灌满了他的耳朵。马超围困他的老家冀城时,他已经十一岁了,所幸当时他的家并不在城内,否则马超血洗冀城的时候,他们孤儿寡母可能也难以幸免。那时候,对于这个人,他当然是视为恶寇的,是残暴的叛军和忤逆的反贼。
但是,当他成为了一个六十岁的老人的时候,他却不会再这样去评判这个人了。甚至,感同身受一般,他居然暗暗和这位死去多年的将军心有戚戚了。因为,他们似乎有着同样的背景——那就是,都被迫离开了凉州,最终羁旅托国,来到了蜀汉的地盘。不同的只是,马超当年,这个天下在名义上还有着一个汉室的皇帝存在,而如今,天下三分,有着各自为政的三个皇帝。但他们两个丧家之人,在家乡父老的眼中却都是不折不扣的叛国者,这一点却仍是一致的罢?
大将军姜维认为自己可以理解马超昔日的苦楚。那个被陇上羌胡视为神威天将的人物,别乡后居然只活到了四十七岁。他必定是死在了郁郁寡欢之中。他死的时候,眼目必然在眺望凉州。虽然此刻的大将军姜维已经活到了花甲之年,但心中的悒郁却是久已有之。甚至,对于自己能够活这么久,他都感到有些吃惊。在他的心里,已经无数次预见过自己的死亡了,他几乎可以肯定,死期将至的时刻,自己那最后的姿态,一定也是北望着的……
唉,是老了,这就是一个老人才会有的心态罢!大将军姜维独自嘀咕着。
要不,怎么尽想的是一些死人的事呢?
上一年的春天,他便想起了一位死人。与朝廷久无联络的他突然上表,建议皇帝刘禅追谥镇军将军、永昌亭侯赵云。对于蜀汉的这位名将,大将军姜维也并不熟悉,他被丞相诸葛亮带回蜀中一年后,这位名将就离世了。但三十二年后,他却格外地想念起这个人来。他为今天的蜀汉再无赵云这样的人物而伤感。这当然是源于他自己的寂寞,却同样是英雄迟暮的表现。也许,他是在想着自己的身后之事,想着自己的一生,将会被后人如何来盖棺论定。
天下之事,以前验后,其不合者,何可悉情?是故,悉信亦非,不信亦非。
——这是郑玄的话,他深以为然。但是,作为一个花甲之人,他依然逃不脱对于“以前验后”的惦念。
在给朝廷的奏章中,他动情地写道:
赵云昔从先帝,劳绩既著,经营天下,遵奉法度,功效可书。当阳之役,义贯金石。忠以卫上,君念其赏;礼以厚下,臣忘其死。死者有知,足以不朽;生者感恩,足以殒身。
那一刻,他觉得是在书写着对于自己的总结。但是,“足以不朽”,这真的是他的盼望么?对于这个蜀汉朝廷,他真的还“足以殒身”么?
自从兵败段谷,六年来,他屯兵汉中,只回过一次成都。那也是因为一场战事之后,皇帝刘禅宣他进都领赏的。那场战事其实乏善可陈,并无可以圈点之处,就像他许多次地进兵陇上一样,几无寸功。但是皇帝刘禅却愉快地将那顶他主动交回去的帽子又赐还给了他——在成都,他复拜大将军一职。
蜀延熙二十年(257年),春天的时候,曹魏国内发生了淮南之变,魏征东大将军诸葛诞在寿春与东吴合谋起兵造反,魏军调动关中兵力南下。对于蜀汉,这当然是一个好机会。但这一次大将军姜维却意兴阑珊。上一年他败于段谷,将数万名蜀军的尸体撂在了自己家乡的门口后,似乎就再也没有了伐魏的激情。仿佛他已经认命,愿意顺服在那浩荡的天意之下,不再去逆势违天。所以,在这个机会面前,他姗姗不动,一直待到是年的年末,才率军而出。并且,这一次他的行军路线也大异其趣,他没有再一次踏上那条他所熟悉的进陇之路,而是兵出骆谷,走向了关中。
他的铁蹄不再去践踏陇右了,这仿佛是他内心的一个誓言。
部队趋沈岭,在芒水西岸依山扎下营寨。令他感慨的是,以前数度入陇北伐,陇上百姓对蜀军避之不及,这一次他兵进关中,当地百姓却颇为欢迎,甚至将大军所过之处的一道山岭以他的名字来命名了。陇上是他的国故,此间落差,不免令他欷歔。他消沉地想,也许和丞相诸葛亮一样,这条兵进关中的路,也是他的不归路。当年丞相诸葛亮屡次出陇劳而无功,最后倾全蜀之师,选择了进攻关中,结果壮志未酬,积劳成疾,死在了五丈原上。此时,他不也是蚕食陇右已经无望了么?
他将目标锁定在了沈岭不远的长城戍,那里囤积着魏军的大量军粮,且防守薄弱。这一次,他不愿与魏军进行大规模的军事对抗,而是将着眼点放在了对于魏军物资的劫掠上。
——这样,便可以少死一些人罢?
魏征西将军司马望和安西将军邓艾立即合军据守。这一年,在关中平原,蜀魏两军都出奇地耐心,一个围而不攻,一个坚守不出。就这样对峙了三个月,当大将军姜维得知曹魏境内的叛乱已经被荡平后,便引军而还了。
这不像是一次攻伐,更像是一个姿态——时机也抓了,行动也有了,重要的是,即便无功,也并无过。
他的这个姿态让朝廷很是欣赏。皇帝刘禅将那顶大将军的帽子在手里把玩了一年多,复又赏赐给了他。
他奉旨来到了成都。在蜀汉的宫殿之上,见到了自己的皇帝刘禅。
蜀汉的皇宫像它的主人一般水汽氤氲,蜀中潮湿的气候,愈发使得它宛如一个朦胧的太虚之境。大将军姜维缓慢地步入宫门,缓慢地踏上宫殿的石阶,久在北地的他,感到自己被浸泡在了水中。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和变形的。当皇帝刘禅向他发出水一般的问候时,他的目光却只是盯在一只古意斑斓的铜鹤身上。他觉得,这只铜鹤已经被沤烂了,挤一下,一定会有大量的水分涌出来。
他始终没有仰首去看自己的皇帝,他知道,即使那样去做了,也必定是徒劳的。蜀汉皇帝刘禅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云山雾罩,令人永远无法一窥真实的龙颜。
皇帝刘禅颁旨:姜维伐魏有功,恢复其大将军之位。
他叩头领恩,目光却从下自上地游弋着。他并不是在偷看皇帝,而是下意识地去观望一班朝臣们的脸色。
他看到了中监军前将军、成阳亭侯胡济。对于这个背约于他的人,他并无怨恨。他知道,那几万蜀军,在劫难逃,是注定要死在陇右的,与这个人没有甚么关系。胡济的面色亦很坦然,这个人不会给他解释甚么的,当两人目光碰触的时候,胡济的眼中还有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他看到了奉车都尉、中常侍黄皓。这个权倾蜀汉朝野的阉人看起来却毫无跋扈之色,在他眼里,这个人居然显得非常温柔艳美,就像一个贤淑的中年女子,当他们四目相交的时候,这个人向他报以了一个明艳的微笑。
他还看到了右将军阎宇。这是一个于事勤精、屡有功劳的人,有传闻说,这个人近来与黄皓关系密切,黄皓意图让这个人来取代大将军姜维的兵权。但是,他从这个人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敌意,阎宇面无表情,已经浸袭上了蜀汉皇宫那种水一般平静的气质。
最后,他瞥见了中散大夫谯周。这个人是他历次伐陇最坚定的反对者,常常以尖刻犀利的言辞来攻击他。据说,这个人今年才写了一篇《仇国论》,在文中影射他穷兵黩武,贻害苍生。谯周果然是谯周,他看到了这个人正在对自己怒目相视。对此,他却是莞尔一笑。
叩谢完毕,他禀奏道:
“臣以为如今我国重重设置围戍防御,虽然符合易理之中的‘重门’之义,但只是为了抵御来敌,并不能产生其他作用,不如适当收缩,敛兵聚谷,镇守住一些重要的关口即可,有敌来犯,我们坚壁清野,可命军队游击,敌方攻关不克,野无散谷,自然疲乏,敌退之日,我们便可以集中兵力四下合而击之。”
这番陈词是他审时度势的结果,其间不乏一些重大的军事调整,但在这水汽弥漫的宫殿之中说出来,却立刻显得空洞和虚幻了。庙堂之上的皇帝刘禅用更加空洞和虚幻的声调下旨,命汉中都督胡济退驻延寿,监军王含驻守乐城,护军蒋斌驻守汉城,同时在西安、建威、武卫、石门、武城、建昌、临远等七围建立军营驻防。
有来有往,共谋国策,他们这对蜀汉的君臣又完成了一次符合规矩的合作。
蜀汉的皇宫之中,就是需要这样温和的合作。在君臣的一派和谐之下,朝廷的史官夜观天象,看到了吉星的高照。祥瑞之下,蜀帝刘禅决定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景耀。
……
那颗朝露在大将军姜维专注的凝视之下,逐渐膨胀起来。神思缥缈的时刻,在大将军姜维的眼中,它已经是整个世界了。
遽然,大将军姜维从这颗囊括着世界的水滴当中,看见了一道锃亮的弧线向着自己滑翔而来。
风声
电光火石之间,大将军姜维以一种远非花甲老人所能具备的迅捷向身后蹬踏了出去。他本是蹲姿,因而这一脚出去后,自己也顺势踉跄着前冲。
一声闷哼,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大将军姜维回过身子,看到一名兵卒躺在数步之外,喉头上正喷出一股黑血。他的身边,站立着一个骨瘦嶙峋的老者。这名老者用自己衣袍的下摆擦拭着手中的短刃,目光依然盯视着地上的那个兵卒。
“尹赏!”
大将军姜维低呼了一声。
老者正是大将军姜维昔日的天水同僚尹赏。
尹赏拭去了短刃上的血迹,伸腿踢一踢脚下的人。那个人随势翻动了一下,眼见已是咽了气。
“从洛阳出发,我跟了这个刺客一路。想不到你的身手依然如此矫健,倒是我多虑了。”
尹赏说着将利器收在怀中。潜伏了一夜之后,他的眉毛上挂着一层白霜。
“哦?这个刺客是从洛阳派来的?”
“是,到汉中后他便杀了一名蜀兵,换了军服,已经在你周围环伺数日了。”
大将军姜维感激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是的,这是他的死士。平日里他的这些死士们浪迹四方,行踪不定,却总会在危机降临的时刻出现在他的身边。只是,如今的尹赏也是一个老者了,岁月在他身上施加着的风霜,远远多于大将军姜维。
“梁虔与梁绪呢?”
大将军姜维过去握住尹赏的手。
“他们兄弟也都嗅到了风声,已经和我约定好了从东吴赶来,现在,只怕离汉中不远了。”
“风声?”
“是的。你没嗅到么?曹魏要有大动作了,恐对你不利。”
“你是指邓艾出兵洮阳的事么?”
大将军姜维锁起眉头。魏征西将军邓艾出兵洮阳一事,他早已接报。
“不错,这里面有蹊跷,应该是曹魏发出的一个信号了。”
“说说看。”
“十数年来,都是你领兵北犯,曹魏南侵之事多么?”
“的确不多。”
“以前都是你出门袭击人家,此番该人家打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