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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卷一 东边消息 (2)

他在转念之间生出了这样的比附。即刻,他又为此感到了一丝愧疚。镜中侧立在自己身后的这个女人,在他的心目中并无恶感。她实在并不是一枚虾子——少顷,她还会为他束发呢。董夫人温良贤淑,具备所有汉家女子的美德。如今,她皇亲的身份早已荡然无存——十二年前,建安五年(200年)元宵次日,因为那道著名的“衣带诏”事机败露,曹操大开杀戒,将董承等人满门抄斩,余怒未消的曹操带剑入宫,将已有五个月身孕的董妃杀死于献帝面前。

一个女人死了,所有依附于她身上的皇亲身份便随之冰释。

所以,现在他和那个身在许都的大汉天子毫无瓜葛。而董氏,也仅仅只是他的一位夫人了。但他从来都未曾自如地接受过这种身份的嬗变。羌人抑或汉人?朝廷的反叛者抑或捍卫者?这样的迷惘从他十六岁第一次被那座汉家的大城所逼压时,就已经永远挥之不去了。那一次进京,他的父亲马腾被拜为了征西将军,屯兵于郿县,而义父韩遂也被拜为镇西将军,遣还金城。这样的局面,已经足以使一个边地少年感到不解了——要知道,此前在这个少年的经验里,父亲与义父都是这个朝廷的造反者啊,而如今,老哥俩摇身一变,都成为了当朝的大员。随后,父亲马腾又一次攻击了长安,结果军败,再次退回了凉州。他却为父亲的这次兵败而感到愉快。少年的他认为回到凉州、重新做回一个造反者,是一种双重的返乡,由此,他便回到了那个是非分明、道理单纯的世界,自己的身份不用再陷于纷乱无常的变幻之中。

对于他内心的动荡,义父韩遂完全看在眼里。那一年,韩遂先于他们离京,他随军相送,韩遂的战马从他身侧驰过,伸手揽在他的腰际,将他一把从马背上掳到了自己的坐骑上,老少两人合乘一骑,扬鞭绝尘,甩开了大部队。

“小子,跟我回罢!”

韩遂纵声笑言。笑声撒在风中,久久在他的耳边萦回。

回罢!回罢……

当然,这样一声召唤般的笑言也只能是笑言了。其后,他的父亲与他的这位义父上演了更加令他难解的一幕:彼此反目,而他的亲生母亲和同胞兄弟也被这位义父所杀……

乱了,这个世界乱了。一切均没有必然的因果,今天的手足都可能是明天的仇敌,一切都是破碎的,宛如装在一支万花筒中,任由一双未知的大手肆意转动,于转动中,倏生倏灭,忽合忽分。

他必须学会适应这样的一个世界。尽管迄今他依然难以适应。在学习的过程中,他跟随父亲为了朝廷杀伐自己的羌胡兄弟;他一改在凉州时披发跣足的习性,开始像一个贵胄子弟般的注重仪态。他的心也如这个世界一般地分裂了。矫枉过正,在遵循既有逻辑的时刻,他甚至变得疯狂。他落在羌胡兄弟头颅上的刀剑格外凶残,他对于自己的粉饰格外夸张。父亲马腾执掌过三辅,京畿之地,豪门如云,在他的自我调整之下,即使在这样的地方,他这样一个有着羌人血统的将军依然博得了如此的美名——锦马超。“狮盔银铠玉面郎”,狮盔与银铠是外在的修饰,而玉面,则是本质上的转变了。他那黑红的脸膛,一次次面对汉家铜镜的映照,不期然已不复从前。

“锦马超……”

偏将军马超面对着镜中的自己,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句。

他并没有听出自己声音中的厌弃,倒是这样的腔调惊动了身后的董夫人。

“将军?”

董夫人试探着发出了询问的声音,手中刚刚搭在他发间的梳子略微停顿了一下。

“喔。”

他应了一声,如梦方醒。

他想起,眼前的这面西王母神兽纹铜镜,本是董夫人的嫁妆——西王母是执掌不死之神的吉祥神。对于一个四方征战的人来讲,天天面对这样的一面铜镜,应当是合宜的罢!然而,“不死”又何其难!兵凶战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死”到何时,就像他此刻实在难以确断,这面镜子中的自己,究竟是不是那个本来的自己。

为了转移自己的心绪,他问道:

“秋儿近来如何?”

董氏回道:

“还好,只是益发不爱讲话了。”

“不爱讲话?”

他有些诧异。一则,他并未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儿子不爱讲话;二则,他也不觉得“不爱讲话”会是一个问题。

董氏却不再接话,将他梳通透了的长发绾住,试图像往常一样的束住。

孰料,却被他阻止住:

“不需束了,就这般披着罢!”

那一头的长发陡然从董夫人的手掌中洒落,披散开,使得铜镜中的那个男人只在一瞬间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番面貌。

棋局

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木板搭建室屋。这种民居,完全是木质结构。选一缓坡地带,将木柱竖起,用一根根木柱由低往高排成一堵墙壁,再用绳索捆紧,墙壁之上涂以泥巴堵住缝隙。

板屋土墙,偏将军马超很久没有住过这样的房子了。但去年入冬以来,他退居此地,便住进了板屋。不是没有华堂高屋可居,他将自己置身于这样的建筑之中,除了向士卒昭示一种卧薪尝胆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安顿其间,他会获得某种无法说明的安宁。这样的行为似乎是一番对于往昔的追忆。他不过三十六岁,正当壮年,但一场失败,却让他突然像一个老人般的容易沉湎在一种缅怀的情绪当中了。作为一个有着羌族血统的人,幼年的时候,他甚至住过以牛尾织墙再覆以羊毛的屋子。

戎马经年,马氏父子品尝过的失败并不少。兴平元年(194年),他们于长平岸头败在李傕、郭汜手里,致使夺取长安的梦想破灭;建安元年(196年),因双方属下相侵,割据陇右六郡的马家父子与辖制金城郡的世交韩遂反目。此一战,马腾妻、子均被韩遂这位异性兄弟所杀……

但唯有去年的渭水之败令偏将军马超陷入了这样一种萧索的情绪当中。这一仗,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已经远远超过一场战役所能承载的容量。

偏将军马超披发立在板屋之外。与往日不同,今天他没有穿上战袍,而是穿着一袭白色的麻布衣。他立身的所在,是一座山的山腰之处。季春的太阳温煦明朗,山林茂密,松树的针叶犹如水面一般荡漾着细碎而密集的光斑。他放眼望去,脚下依山势而筑的板屋用木板砍劈而成的长方形屋瓦,在阳光下犹如鱼鳞一般,木板两端为防止大风而压上的石块,又颇似退潮之后裸露在水面上的礁石。这样的景致,此刻居然又令他想起了那个不祥的名字——曹操。

建安十二年(207年)九月曹操北征乌桓,消灭了袁绍残留部队,班师途中登临碣石山,他临山望海,如是歌咏: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偏将军马超没有见过海。对于海的所有想象,却可以从曹操的这首诗得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位宿敌,壮怀激烈,的确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幸甚至哉!这便是曹孟德如今的心情罢!他在心里叹息一声,但却没有多少怨憎。胜王败寇,在这个连兵不解的时代,作为一名军事首领,他已经完全接受如此的规矩了。

蛰居汉阳,偏将军马超时刻关注着来自邺城的消息。而东边讯息皆无。这本是意料当中的事情,想必身在邺城的父亲马腾,早已被曹操囚禁了。但曹孟德却迟迟没有动手。曹孟德在等待甚么呢?棋局已毫无悬念,他手中的筹码,此刻不过是一把由他随意抟弄的物事罢了!莫非,他依然心怀某种幻想,引而不发恰是他释放出来的一个信号?

即便如此,偏将军马超也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一种信号。他不会去投降的,若有此举,去年他便不会纠集重兵与曹操开仗了。决断的那一刻,作为人质的父亲马腾,便已经不再会影响他的任何行动。

背父叛君,这样的一个罪名,他已经决意担当。

但如今,一切水落石出,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邺城宗族血亲的下场,却空前强烈地攫住了他。

曹操在悬念之后继续制造着悬念,或者是在将那个悬念有意抻长。他似乎是在考验着偏将军马超的神经,看看这根倔强的神经会有多坚韧。在这个意义上,双方的角逐依然在延续着,征战从未停息。

这种不见刀光的较量,其实马家父子与曹操早就展开了。建安初年,互为雠敌的韩遂与马腾,在司隶校尉钟繇与凉州牧韦端的调解之下和解,被迫归附曹操,但曹操开出的条件却是——韩马两家需遣子“入侍”许都。这便是强权之下明晃晃的勒索。为此,韩、马两家这两股关陇最大的军事力量,各自给曹操交上了一名儿子。人质在手,无西顾之忧,使得曹操可以放手与袁绍在官渡一搏。由此,曹操尝到了甜头,对于凉州势力,一再使出这样的手段:以血亲为人质,羁押在侧,随时遥控讹诈。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南征荆州,因马腾拥兵割据关中,于是派武始亭侯张既征招马腾,要求其脱离部曲入朝为官,其子马超为偏将军,统率马腾的旧部……

在这样一次次的博弈中,以血亲辖制凉州,曹操达到了他的预期目的,但同时,他也终于将凉州的虎狼之兵训练成了罔顾血亲的兽类。

是,我便是一头狼!

偏将军马超俯瞰着如水面一般潋滟着春日的山峦,内心发出一声切齿的呻吟。这本是一个狼行天下的时代。太祖高皇帝刘邦当年面对被项羽押至阵前的父亲,对项羽嬉笑喊话:

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尔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刘邦登基,却成为了第一位以孝治理天下的皇帝。但他的这句话却千古萦回,百代之后,会有多少风流人物自愧弗如?起码,偏将军马超便自认不能如太祖高皇帝喊得这般潇洒。

犹如一局棋,对手先机占尽,去年他率先发难,曹操应对得当,一番往复,他败了,但还不至于满盘皆输,现在,他随时可以东山再起;但这一次,他在等待对方先落子,将上一手的残棋落下,这样,他才能另开局面。

曹操似乎也在等,那步棋子始终不曾落下。迄今东边传来的唯一的消息是:建安十七年春天正月,天子给予曹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待遇——这样的待遇,恰如当年的汉相萧何。

现在的曹孟德,想必较之“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时候更加幸甚至哉罢!

而现在的偏将军马超,麻衣披发,亦在蓄势待发。

春光中,中郎将庞德缓步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庞德胸宽体阔,身高八尺,于逆光中登山而来,宛如一棵稳定移动着的大树。偏将军马超心里不由暗赞了一声:

“实不愧我军之栋梁!”

庞德这位南安郡狟道县人,素来是马家最为倚重的将领。初平年间,庞德从马腾进击反叛的羌、氐等族,数有战功,迁至校尉;建安八年,庞德随马超拒战郭援、高干于平阳,其为军中先锋,亲手斩得一颗首级,不知这便是郭援,战罢之后,众人皆指郭援已死而不能得其首,庞德方才于弓鞬中取出了那颗头颅。郭援是统帅钟繇之甥,因此钟繇见其首而哭。庞德便向钟繇赔罪,钟繇道:郭援虽是我甥,但他始终是国贼。卿又何须赔罪?于是庞德拜中郎将,封都亭侯;上一年渭水攻曹,庞德亦是先锋,于中计遭围中,奋勇步斗,破敌突阵,救出了韩遂,又杀曹仁之将曹永,夺马护韩遂而走,陷阵却敌,勇冠三军。兵败后,庞德随军撤至汉阳,保卫军政中心冀城,后因时局所迫弃守。此时,他便是刚刚从冀城到来不久。

来到近前,庞德略略拱了拱手,髭髯在阳光下一抖:

“少将军!”

马超点头示意,突然发现,庞德的髭髯间竟已杂陈着不少的银丝了。

“令明兄,昨夜我有一梦。”

对于这位父亲的旧属,他从来以兄称之。

“呜。”

庞德只低沉地应了一声,并不索问。

马超突然想起了早间董夫人说及儿子时的那番话,“还好,只是益发不爱讲话了”——这亦是一个不爱讲话的人。对于庞德沉默寡言的秉性,他再熟悉不过了,但是此刻,他突然发现这段时间里,自己周遭的人似乎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观棋不语,莫非,所有的人都在注目于他这位棋手,拭目以待,静候他使出的招数?这个想法令他感到有些激动,一瞬间充满了言说的欲望。于是,他向庞德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梦境。

“饿虎环伺,这兆示着甚么呢?”

最后,他以这样的一句疑问结束了自己对于那个梦的描述。他似乎是被自己问住了,对于自己方才那股迫不及待的劲头大感惊诧,一时间,表情居然有些呆滞。

庞德依然貌似一颗稳定的树。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只有微颤的髭髯晃动出一些光斑,然后平静地说:

“雪地遇虎,梦兆殊恶。莫非老将军在东边儿有消息了?”

偏将军马超闻言露出了不易觉察的一丝微笑。这个答案不出所料。梦兆殊恶,这还用说吗?原来,他只是无力自己给出这个答案罢了。而眼前的中郎将庞德,却是一个合宜的人选,眼下,也只有这个耿直的沉默者能够给予他最真实的答案了。

偏将军马超长吁一口气,那个梦以及那个梦所携带的情绪,都被他释放掉了。随后,他说道:

“令明兄,传令下去,今晚全军祭祀。”

“是!”

现在并不在祭祀的节日里,但庞德照旧遵令行事,他从不多问。

偏将军马超迟疑了片刻,继而又吩咐道:

“再令人以沉香木雕一左臂。”

“是!”

中郎将庞德应着,这一次他躬身向自己的少主施了一礼。

断臂

傍晚的时候,刚刚用过餐,那根沉香木雕成的左臂就送到了偏将军马超的大帐里。除了夜宿板屋,白天他都是在军营中度过的。秣马厉兵,这也没甚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