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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卷一 东边消息 (1)

宿命

建安十七年(212年)。农历壬辰。季春。汉阳郡。

偏将军马超在灰白的晨曦中醒来时,依旧辗转在那种被啃噬着的惊悸中。在梦里,他踏冰卧雪,深陷一群饿虎的撕咬之下。猛兽的利齿与獠牙在他的身边织出一道罗网,须臾间,便令他周身皮开肉绽——却没有丝毫的疼痛。许是经年的征战已经令他丧失了肉体的痛感,或者,是梦中的那份绝望压倒了一切,只让他被惊悸牢牢地攫紧。他可以感到皮肉被剥离时的滋味,甚至,那种骨肉分离之时发出的砉砉之声,此刻,即使在他已经张开了双眼时,依然犹在耳中。

偏将军马超静静地躺卧着,缓慢地摆脱着梦境。他有足够的意志使自己苏醒过来,即刻活在现实当中。但在这个清晨,他难得地放任了自己,任由意识缓慢地流淌。渐渐地,惊悸如潮水一般退却,一片澄澈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想就这样澄明地躺在这片灰白的晨曦中,躺在建安十七年这个季春的日子里。

——宛如一个殉国的烈士,安静地躺在自己宿命的渊薮里?

这样的一个念头倏然闪现,同时,大脑里的澄明旋即破碎。一念既起,万念纷至。

殉国?他不禁玩味这个词,继而为自己的荒唐露出了一丝笑意。我马超有何“国”可殉呢?他想,倒是“宿命”这个骤然闪现的词,堪可比附自己的梦境。

此刻,偏将军马超仅仅只躺卧在“季春”这样一个天地万古的节律里,而“建安十七年”,这个当朝的年号,甚至比他刚刚走出的那场梦魇更加虚无。似乎为了给自己找到一些确据,他在被中以指捏算起来。经过一番默念,他算出了一个数字:三十一。这是一个人的年龄,而这个人,便是顶着“建安十七年”这顶帽子的当今天子刘协。

献帝刘协,永汉元年登基。这位九岁的天子加冕之初,创下了大汉王朝的一个记录:同期改年号最多的一年。在这一年,大汉的天下更迭了四个年号:光熹,昭宁,永汉,中平。每一个年号都是一顶万众顶礼的帽子(前两顶,戴在献帝的哥哥少帝的头上),每一次易帽,都郑重其事:郊祀上苍,大赦天下。但如此频繁地更迭,则让一切变成了把戏。当这个王朝陷入一种把戏般的郑重其事时,那个皇冠覆盖下的“普天之下”,也宛如把戏般地成为了一片巨大的虚无之地。有人假天之名,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人自欺欺人,于暗室中做着匡扶汉室的白日梦。可是,即便虚无,即便是一个把戏,这个时代依旧不可或缺这个天子。

不是吗?偏将军马超在晨曦中思忖:连自己这顶“偏将军”的帽子,都要依托在这片巨大的虚无之中。

这便是当世的乱象,一个个叛乱者的头上,却都戴着一顶顶朝廷加冕的帽子。

陇右的季春依然料峭。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足,使其裸出被衾之外,以感受冷寂的空气。随着凉意而来的,还有一丝隐约的酸痛。这丝微弱的痛感,让偏将军马超的意识逐渐回归了常态,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既呼出了胸腹之间一夜的浊气,又排遣了梦醒之后这不期而至的颓废之感。

他并不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也难得去咂摸虚无。三十六岁的偏将军马超,即使在上一年刚刚经历了一场败局,此时依然是东汉政局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在陇右这块土地上,羌、氐之族素来是一股重要的军事力量,而举目天下,如今能号召、统驭这股力量的,非他莫属。

酸痛来自左足的旧伤。他抬起左足,让这丝酸痛来得更确凿一些。晨曦中,足背处的箭伤像一枚光滑的钱币,映着微弱的天色,发出幽暗的光。他记得这枚伤疤的来由——纵使戎马倥偬,他也记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处伤疤。

一个好了伤疤便忘了痛的人,将何以在这个乱世自处?

这枚伤疤此刻唤起的,是这样的一些往事:建安八年(203年),作为司隶校尉,他随侍中守司隶校尉钟繇讨伐郭援、高干于平阳,战事中被箭镞射中左足,遂以布囊裹伤继续杀伐。此战攻破敌军,斩杀了河东太守郭援,朝廷因功拜他为徐州刺史,后又拜为谏议大夫。

现在,他难以将这枚幽暗的伤疤和那一个个夺目的冠冕联系在一起,只是在恍惚中,更加切身地感受着作为一具血肉之躯所能够体察的每一种些微的疼痛。

而当年他听命过的那位侍中守司隶校尉钟繇,如今已是他的一位劲敌了。

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偏将军马超做出了鲜见的举动,他努力抬高自己的左足,使其达到可以被自己抚摸的角度。他伸出了手,用一番几乎是动情的态度,在渐渐放亮的晨光中,和着季春的寒意,轻轻抚过了这枚幽暗的伤疤。

他的这幅举动自然引起了身边人的惊讶。夫人杨氏于朦胧之中看到自己的丈夫以手扪足,不禁带着未退的睡意发出了痴痴的笑声。她恍若梦中,将这样的一幕裹上了只有在梦境之中才会翩然来临的荒诞。偏将军马超在夫人轻碎的笑声中收回了自己的左腿,转而揽住了身边这具软糯温热的身体:

“笑甚么?”

“哦,我在做梦……”

杨氏发出梦呓般的呢喃。

“梦到甚么了?”

“梦到……嗯,马超你像一只虾子。”

杨氏再一次痴痴地笑起来,温热的身子团在丈夫的怀中,似乎在模仿着一只梦境中的虾子。她总是这样,对自己的丈夫直呼其名,因为,她是一位氐族的女子,在她的语境里,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没有任何的大帽子,他只叫马超。

“嗯,一个不错的梦。许是你昨日刚吃过虾子罢。”

陇右的饮食鲜有虾子这类东西,他在揣测,是否有甚么人从南面来了。

“是,张鲁昨日遣了人来。”

“哦?”

他沉吟了一下。这段时间,割据汉中的太守张鲁与他往复频仍,双方已经发展出无需具体事由亦要保持亲密联络的态势。这当然是由各自的利益所驱使。张鲁统治巴、汉近三十年,汉中分庭抗礼,早已为曹操所不容,而自己上一年与曹军展开的潼关之战,多少也与此相关。如今自己新败,更是与这个张鲁形成了唇亡齿寒的关系。由此,夫人尝下的那些虾子,其实都关乎着波诡云谲的时局。当时局与虾子这样一对事物被勾连在一起时,其间的落差令他一阵厌恶。这种曲折的谋略把戏素来不为他所喜,面对一只含义万千的虾子,相较而言,他更愿意领受战场上一支袭来的箭矢。而且,张鲁其人,他亦并无好感……

杨氏在他的怀中有力地蠕动了一下,似乎对他的走神发出了娇憨的抗议。

但他的注意力已经难以回到被衾之中了。

曹操——这个人的名字一旦被触及,必定会让他在瞬间忘记床笫之欢。此刻,在他心里随着这个名字而来的,是一阵俨然于梦中以身饲虎般的惊悸。这个姿貌短小、但却自有一股山岳气象的男人,长鬓当胸披拂,仿佛肃立在他的床侧。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这几乎已是当今的公论。尽管尚有刘玄德、孙仲谋乃至自己这样的敌对力量存在,但这种敌对的态势,当真有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宿命之感。何以知其不可为?然又何以而为之?在这个清晨,偏将军马超无力解析其中的原委,只有枯卧在晨光中,宛如横陈在自己的宿命里。

对于这种宿命之感最好的注脚是:上一年,他兵败渭水,败在了曹操手里,如今,他败走数月,一个冬季逝去,那个宿命般的恶果,是否会如春风一般,终将无可转圜地来临?此刻,偏将军马超憬然发现,自己在整个冬天都处在一种焦灼的等待之中,而他所等待的,实际上就是来自邺城的噩耗。

邺城——这个时代实质上的权力中心。尽管献帝依然在许都享受着名义上的顶礼膜拜,但操控一切的丞相曹操,却将自己的老巢安顿在邺城。

偏将军马超的父亲——卫尉马腾,以及百余族人,早在数年前,便已被曹操当做筹码一般地囚禁在了邺城。这笔不菲的筹码,随着他马超的失败,价值已经荡然无存。曹操随时会将这把筹码齑粉一般地摧毁。

他一直在等待,在焦灼地等待。焦灼冷藏在陇右凛冽的寒冬里,宛如蛰伏的虫子,随着建安十七年春天的来临,一天天的复苏,拱耸,终于在这个季春的清晨,彻底舒展开了自己的身段。所谓宿命,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东西。它如季节的更替一般无可转圜。被它所覆蔽着的一切,也许最大的解脱便在于,祈求它的最终兑现。

偏将军马超此刻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力。

杨夫人半俯在他的胸口,指尖逶迤地划过他胸膛上的肌肤。撩开的被衾让一缕春风拂送了进来,这缕风即使仍裹有寒气,却已经按捺不住萌动着的春意。杨夫人轻轻吟唱起一支曲子。这支曲子她曾经唱给他听过,她说,那代表了他们初识之时她对于他的情怀: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

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血统

他端详着这面铜镜,目光的焦点却集中在铜镜本身的造型上,而镜中的那个自己,却虚化成了一个蒙昧的轮廓。

这是一面西王母神兽纹铜镜。镜面之上西王母衣领交叉,双手搭膝,席地端坐,左右侍立男女二神和一童子,中间,空中腾跃一神龙,地卧一神龟,龟背托擎天柱,顶端呈荷叶状,一只小玉鼠顺柱攀登,五神横排立于右侧,面向西王母双手相拱,呈作揖状,中区的两条对称云龙腾空飞跃,下区东王公与西王母跪姿面向,呈祭拜状,各自身后立一侍从……

在一面铜镜之上饰以如此繁复的图形,不禁令他感到诧异,仿佛自己是第一次面对这面镜子。然而实际上,这面镜子已伴随他多年。

此刻,面对一面铜镜,偏将军马超宛如面对着一个曲径交叉的迷宫。

这个迷宫的背面,蕴涵着一个与他在血统上截然而悖的文明。那种文明,恰是以当今这个王朝来命名的。在这个名义上依然是一个汉室的天下里,他须臾不曾忘记,他的体内,磨灭不掉地流淌着羌人的血液。

汉室重门第。论起来,马家倒也算得上累世公侯,追溯而上,东汉名将伏波将军马援为其祖,桓帝时,马超的祖父马肃曾做过天水兰干县尉,后来丢官,便留在陇西与羌人混居,因家贫,娶羌族女子为妻,生马超的父亲马腾。这样,在偏将军马超的身上,便也有了异族的血统。

此刻,这种异质的血液在一面汉文化铸就的铜镜映照之下,突然于偏将军马超的体内汹涌起来。他吸气凝神,将目光聚焦在镜中的那个映像上。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镜中的偏将军马超,面鼻雄异,犹如一只横行的活蟹。这是一张毋庸置疑的羌人的脸。隔着乃父马腾,羌人的血统在这张脸上返祖归宗。这张脸在它的族人面前,就是一面毋需说明的旗帜,在诸戎的眼里,仅凭这张脸,便可以将他视为自己的人。这几乎成为他甚得羌胡之心的一个依据。

但这张脸却不在另一个文明的审美里。

初平三年(192年),他随父亲第一次到达长安。他还记得,十六岁的他骤然面对那座巍峨之城时内心的悸动。这座帝王之城即便已经荒疏破败,但内在的气象还是岿然依旧。生长在边地的凉州少年,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面前顿然失语。军马在长安城外的近郊驻扎,那一夜,他彻夜未眠,兀自立在帐外眺望夜空之下那座城池。月影婆娑,一道阴影从他的身后投来,挡住了月亮的清辉。不用回头,看着这道影子阔大的身形,他便知道来的是义父韩遂。

“小子,睡不着吗?”

韩遂的声音中气十足,即使在低语,也宛如钟鸣。

突然间,少年的他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委屈。这种委屈说不清,道不明,也许只是一个少年凭借着天然的直觉,于遽然显现的命运之前萌发出的本能反应。他依然没有回头,仰身向着背后的那道影子倒了下去。他信赖自己的这位义父,可以踏实地栽向他,知道自己必定会跌入在一双有力的臂膀之间。

果然,他被接住了。那种熟悉的西凉的气息有力地托举住了他。

他很想倾诉些甚么,但不知该如何说起。于是,只是将头埋进那股令他感到安宁的气息当中。对于这位义父,他甚至有着某种甚于自己父亲的依赖感。

“小子,这座城不是咱们的家。”

……

义父韩遂的这句话,在多年以后,似乎从眼前的铜镜之中回旋出来。

偏将军马超怔忪地凝视着铜镜的深处,镜中的他,身后却是夫人董氏消瘦的侧影。

夜里,大多是杨夫人陪宿在他的身边,而白天,服侍左右的,却多是董夫人了。这恰似一个隐喻。在夜里,他只是马超,是那个面如活蟹的异族人,他的枕边,缠绵着的也是一位氐族的女子,在那样的时空里,就像黑夜一般,事物都回归各自的本相;白天,他却是偏将军,是这个需要对镜理容的当世英雄,而与他共同映照在一面铜镜当中的次妻,曾经是一位汉室的皇亲国戚。

董夫人的叔叔董承,曾是当朝国舅。也就是说,由此,当今的天子也曾是他的姑父。

这样的联姻,当然也是出自那种曲折的谋略把戏。

——与张鲁遣人送来的那些虾子性质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