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姜维是在等待一个来自汉中的消息。多日来,大军不断受阻,他已遣人至汉中送密书给前将军胡济,相约胡济兵出汉中,与自己合击上邽。这封密信写得万分恳切,不像是一位上司写给下属的命令,倒像是一个落难者发出的呼救。信中,大将军姜维多次使用了“事已急矣”这样的用语,向前将军胡济呼吁。
这看起来似乎有些荒唐。他大将军姜维,不是整个蜀汉军事力量的最高指挥者么?不是蜀汉名义上的首辅之尊么?但事实便是如此的不堪。
武城山附近的温泉素来有名,在焦急的等待之中,大将军姜维只有将自己浸泡在了温泉里。山间的泉水清澈透明,蒸腾着氤氲的雾气。浸泡其中,的确润滑舒适。
连日来,受阻于武城山下,他只能想尽各种办法来排解自己的心情。他进入了不远处的峡谷中,那里山势挺拔,突兀壮观。刀砍斧劈一般的峭壁上,有一处洞穴,洞檐流水如注,恰似珠帘掩门;他还沿着绝壁之上的一道木梯攀爬上了一座寺庙,在这座名为“木梯寺”的寺庙中,他放眼远眺……
这种种行止,让他像是一个寄情于山水之中的隐士了。
而山山水水,也的确安抚着大将军姜维那颗疲惫至极的心。当他从焦灼当中慢慢走出来时,那种彻骨的寂寞便盈满了胸襟。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将老将军夏侯霸带上。
大军从钟题出发时,夏侯霸也是披挂整齐,但是这个七旬老人在上马的时候,岁月那种无可转圜的力量却露出了自己冷酷的面孔。夏侯霸上不了马了,一只脚踩在马镫上,却无论如何也蹬不起他的身子。那匹马善解人意,甩出一连串的响鼻,居然盘卧了下来。然而,他却无力跨起自己的腿骑坐上去。这个戎马了一生的老人终于要远离战场了,就像一场打了一生的战争,谁都会败在这最后的一刻。
车骑将军夏侯霸老泪纵横。他摆出的那个无效的上马姿态僵硬在风里,连同那匹盘卧的战马,构成了一个凝固的雕塑。
那一刻,大将军姜维也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想到了他们的往昔。他们第一次碰面,当然是在蜀魏的陇右战场之上。彼时,他刚刚出任卫将军,与大将军费祎共录尚书事。此前他在汉中担任司马,便多次带偏师出袭陇右。与费祎共录尚书事后,他立刻就进行了自己掌权后的第一次大规模袭陇。而这一次,他在陇上的主要对手,便是时任曹魏征蜀护军的夏侯霸。那时候的夏侯霸,奋强突固,还是沙场之上的猛士,如今不足十年,却已是世易时移,将军迟暮。
他只能将这位老将留下了。毋宁说,是时光留下了一切。
现在兵路被阻,于山水之间倍感寂寞的大将军姜维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那几位死士已经与他作别。他不会让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效命在伐陇的沙场上,这里是他们的故园,就让他一个人来背负荼毒家乡的罪名罢!他们如闲云野鹤般的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知道,只要他需要,他们随时便会出现在他的身旁。但是,望着他们的背影,他依然有着莫名的悲伤。甚至,他还有一些羡慕这几个隐遁于天地之间的背影。
大将军姜维从温泉之中出来,披着大氅极目四望。落日的余晖里,群山之上涛走云飞,令他不禁从心里发出了叹息:
“人终将归于尘土,却总在虚妄地掳掠——谁又不是在逆势呢?”
这一刻,大将军姜维寂寞如斯。
在他的寂寞之中,汉中的消息终于到了:中监军前将军、成阳亭侯胡济兵出汉中,发誓如期抵达上邽。
大将军姜维收拾心情,传令下去:
“地利已失,强攻不克,大军连夜渡渭水东进,沿山路进取上邽。”
圣明
渭水苍茫,在夜空下倒映着万千繁星。蜀军安静地架桥摆舟,连夜渡过了渭水。上岸后,沿山疾进,与想象中的汉中援军摆出了钳击上邽之势。随着大军的脚步,铁钳合拢,上邽似乎已经成为了一枚即将破碎的核桃。
这里是大将军姜维曾经的家。上邽,曾经关闭了他回家的门。
当他一次一次用“熟悉陇右风俗”为理由,在庙堂之上恳求出兵陇上时,这里,就是他那个“熟悉”的口实。后来,这样的恳求渐渐变成了争论,再后来,争论就只成为了他的强辩。
“臣熟悉陇右风俗,大军入陇,即可诱诸戎、羌氐为羽翼,西起湟中,东至陇右,南至武都、阴平二郡,尽可回旋……”
这样的话,他都忘记自己唇焦舌燥地说过多少回了。他曾经说得慷慨激昂,曾经说得涕泪俱下,直至说得麻木,说得自己都觉出了苍白和无力。
陇右始终是曹魏的陇右。上邽那道关闭着的门,也始终未曾向他敞开。
那么,这一次呢?
迫近上邽,衔枚疾进的大将军姜维似乎听到了那黄钟大吕一般的叩门声。
但是,邓艾居然又一次抢在了他的前面。当前面山谷之中魏军的旌旗迎风突现的时候,大将军姜维立刻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尤其是得知此谷的名称后,他更是心智大乱。
“段谷。”
从向导嘴里吐出来的这两个字,落在大将军姜维的耳中,却成为了——断谷。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所谓的天意。
然而箭在弦上,只能挥军杀上了。
狭峻的山谷之中立刻鼓角震地,先于魏军箭矢的,是被鼓角震动而下的山石。地险兵危,大将军姜维不是不知道这意味着甚么,他现在将希望寄托在了段谷的背面——那里,应当有一支从汉中而来的蜀军已经赶到。
但是,这个寄托很快便落空了。山上的魏军越战越多,丝毫没有腹背受敌的迹象。陷于谷中的蜀军由于希望使然,奋命前插,舍生忘死地冲进了山谷的纵深处。但这番血拼,却是朝着死亡的口袋里硬挤了进去。魏军的屠杀就此展开。山谷之中的蜀军犹如面临着一场天塌地坼。无以计数的箭矢,无以计数的石木,这已经不像是人力所能为,而像是来自大自然一个兜头的惩罚。人岂能与天斗?
绝望,除了绝望,再无其他。
段谷之中尸横遍野,胶质一般黏稠的血液泼洒在两侧的岩壁上,使得这条山谷犹如一条盈血的动脉。蜀军已没有了前后之分。前无出口,而退路,也几近被自己人的尸体所堵塞。此时,能够溃散,都是上苍的一个恩典。
大将军姜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这个五十四岁的男人已经拼杀到了虚脱的地步,几道箭伤使他的脸上像是伏着几条血糊糊的虫子。在意识丧尽的最后一刻,他满眼血色地出现了幻觉:天地突然澄明,万物肃静,逼仄的山谷像一道大门般徐徐开启,于是,沃野千里,岁月静好……
在陇上的秋风之中,一支残破的蜀军铩羽南归。
大将军姜维第六次入陇,来时,有五万兵马,去时,已不足两万。三万多蜀军葬身段谷。这就好像是还了一笔欠下的债。上一年,他在洮河边取走了数万魏军的性命,这次,他便还回了数万蜀军的性命。
然而,这一进一出的交换,究竟该由谁来数算?这里只有出,没有进,不过是蜀魏两家在陇右大地共同用数万条性命来填充了上苍那不知餍足的窟窿。
秋风之中,大将军姜维一步三回头。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次,也许就是他最后一次大规模地进兵陇上了。他将再也无力乃至无心去叩响回家的门。他知道,自己现在每跨出去的一步,都是在远离故土。他知道,自己坐下的那匹马正在将他带入永远的漂泊。从此以后,陇上与他道里阻隔,即使近在咫尺,也注定遥迢万里了。
秋日的陇原本当满是丰收的兴旺,但连年的征战,却已经使得它宛如衰竭的老者。这位老者在秋风中瑟缩着自己的躯体,贫瘠而又枯瘦地坦陈在天地之间。
晦暗的天空中,成群的乌鸦从残军的头顶逆飞而过——它们的方向是段谷,是那累累的尸骨。
大将军姜维的心一片空白。
当心神终于收拢的时候,他却并不感到痛苦了。相反,他的心却一阵轻松。
胡济违约不到,他从这个事实之中看穿了一切。按照常理,胡济是不能、也不敢拿这样的军国大事当做儿戏的。何况此人素来忠勇,他做过丞相诸葛亮的主簿,凡事尽职尽责,并多次对诸葛亮提出谏言,诸葛亮特别将他与崔州平、徐庶及董和相提并论,认为他们都是能够适时规劝自己过失的诤友。这样一个人,如今却罔顾国运,背弃誓约,置万千蜀军性命于不顾,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这里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胡济必然受到了巨大的约束和指使。
而这个能够约束和指使胡济的人,除了蜀汉皇帝,还能有谁?
这便是一个严丝合缝的血连环。
但是,蜀汉皇帝为何要这样呢?难道,那葬身于段谷的兵卒,不是他蜀汉皇帝的兵卒么?结论显而易见,起码,在皇帝刘禅的眼里,那些兵卒的确已经不是蜀汉的了。在皇帝刘禅眼里,那些兵卒是他大将军姜维的。也许,皇帝是听信了谗言,也许,那个宦官黄皓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但大将军姜维已无意去追究了。他只能接受铁一般的事实,而事实,总是唯一的。
在这唯一的事实面前,他不再试图拨开云雾,去窥探那深不可测的宫闱和庙堂,不再试图追根究底,去测量蜀汉皇帝那如水一般的心湖。
他的心里,甚至在认为今上圣明了。
不是么?他姜维姜伯约就没有生出过僭逆的心么?
延熙十二年(249年)的那个秋天,他轻兵入陇,这场让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的、梦游一般的突击,难道不是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么?
……
吾皇圣明啊!
大将军姜维在心底由衷地呼喊。
蜀汉皇帝对他已经够仁慈了。费祎疑窦重重地死了三年,皇帝刘禅才开始追究责任。而且,他追究得又如此温柔,没有罢黜下狱,没有诛灭三族,而是这般细腻地迂回着,宛如涓涓的细流。
夫复何言呢?
归途之中,大将军姜维心悦诚服地再一次给皇帝刘禅书写奏疏。
还是一样的万死莫赎,还是一样的感激涕零。最后,他请求自我贬削,为后将军,行大将军事。他这是在效法前例。建兴六年,丞相诸葛亮一出陇右,兵败街亭,上表皇帝刘禅自降三等,以右将军代理丞相之职。
不出意外的话,朝廷会很快准奏的。那颗大将军的符节,就这么转了一圈,又送回了蜀汉的皇宫。刘禅与姜维,他们君臣之间,进行了一场默契的配合。一切如此风云激荡,一切又如此波澜不兴。这期间,充斥着的,只有数万个耳朵。馘首千计——无数个蜀军阵亡兵卒的左耳被割了下来,穿成串,送进了曹魏的都城洛阳。
东观秘书郎陈寿骑在马上,不时会在大将军姜维的眼前绕一圈。看得出,他似乎有话想跟大将军姜维讲。看着这个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部下,大将军姜维的心中别是一番滋味。他想,这个立志于写史的年轻人,死过这么一回,目光会由此变得深邃而悠远么?他的那颗心,能够在生死的磨砺之下,产生出对于这个时代必要的警觉么?而这些,都是一个杰出的史家所不可或缺的罢!昔日太史公若非“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如何能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秋日的陇右,大地筋肉枯缩,像一具正在风干的骨骸。
东观秘书郎陈寿终于被大将军姜维叫到了身边。两个人并骑而行,在瑟瑟秋风之中,先是沉默了很久。
陈寿的右臂受了伤,以绷带吊在胸前。年轻人的脸上被血洗过,果然多出了一些沧桑和果毅。
大将军姜维看一眼他胸前的右臂,淡淡地问:
“不碍事罢?还能执笔否?”
陈寿举动一下右臂,回道:
“不会碍事,上苍不会让我无法秉笔的。”
他回答得也很平淡,但其中却自有一股舍我其谁的慨然。
大将军姜维微微地笑了,马鞭一扫身后的残兵,问道:
“你怎么看?”
陈寿并不回头。他不用看,也知道这支蜀军会是何等的狼狈。因为此时他便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属下有一事憋在胸口多年了,一直想向将军求教。”
“说罢。”
陈寿顿了顿,眼睛望向了自己的主帅:
“我国地处孤绝之地,虽然战士不多,但闭关守险,却也能够做到君臣无事,将军何以要再三空劳师旅……”
“君臣无事?”
大将军姜维远眺前方,嘴里重复着这个词。甚么才是真正的君臣无事呢?他思忖着,眼下才是蜀汉君臣无事的时候!——这种局面只能建立在一场又一场的流血之上。国家安泰,则君臣乱;国家危难,则君臣相安。逢此乱世,国家必须养兵,必须依仗军事人员,但哪一个圣明的主上,会愿意看到手握军权的大臣不出去拼杀流血,而是闭关守险,天天挤在自己的都城里?这一点,自先帝刘备死后,所有的蜀汉掌朝大臣都心知肚明。包括丞相诸葛亮,包括董允、蒋琬乃至费祎。外出屯兵,几乎已经成为了蜀汉掌朝大臣的传统。他们远离成都,远离庙堂,也就让危险远离了皇帝。但是,在外屯兵总要去作战,否则屯兵作甚?屯兵而不动,同样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危险。于是,对外出击,便成为了蜀汉这个弱国的掌朝大臣们的宿命。他姜维,只不过是出兵出得过于频繁了一些而已!然而,这其中也自有他的无奈。因为,他这个“去国之人”,不是董允,不是蒋琬,不是费祎,更不是诸葛亮……
从某种意义上说,蜀汉皇帝刘禅是不惧大臣们在外征战失败的,甚至,有时候他还需要大臣们为他奉上一次失败。
这番道理,这个年轻志大的东观秘书郎能够明白么?
“你以为,皇帝会允许闭关守险么?”
大将军姜维模棱两可地回答了身边的这个年轻人。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年轻的东观秘书郎陈寿不再言语,品味着大将军姜维的这句话,神情忧郁地凝视着前方。
而大将军姜维却回头远眺,最后一次张望自己暮霭中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