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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秋·卷一 向死而生 (6)

蜀帝这是在释放着他自己的信号。而大将军姜维却只能猜度这个信号的含义了。他再一次感到了这个蜀汉皇帝如水一般的气质——令人不可捉摸,无从把握。

如果说,他便是蜀汉皇帝豢养着的死士,那么,如今那个主人的意志指向了哪里?

“伯约,不要如此颓唐,我死之后,大将军虚位以待,快轮上你了,只是,对你而言,那不过又是一道枷锁……”

自己在西峡招魂时于谵妄之中听到的这句话,在大将军姜维的耳中回旋起来。莫非,费祎的魂魄真的会一语成谶?

同时,朝廷来使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也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来使是一位宦官,就像所有的宦官一样,他也有着一张面具般的脸。面对这种已经从性别上混淆了自己的人,你永远会感到难以看透。他既不显得傲慢,也不显得恭敬;既不喜,也不怒。然而,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令人不安。大将军姜维留其在钟题逗留几日,他却不亢不卑地拒绝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将军姜维似乎看到了那个如今在蜀汉气焰熏灼的人——黄皓。

黄皓,蜀汉的奉车都尉,却也是一个阉人。昔日,蜀汉继诸葛亮之后的第二代执政者董允在世时,上则正色匡主,下则威慑群佞,所以黄皓尚不敢过于嚣张。延熙九年(246年)董允死后,在侍中陈祗的推荐下,黄皓成了中常侍,并得到皇帝刘禅的宠幸,官至奉车都尉,成为朝廷中实际上总揽朝政的人。甘陵王刘永憎恶黄皓,黄皓便在宫中大肆诽谤,于是皇帝刘禅十余年不再接见自己的这个弟弟。黄皓的权势,由此可见一斑。但是,大将军姜维却与这个当朝的权贵素来不睦。这里面没有具体的嫌隙,却几乎是宿命使然。他们两个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一个是国家名义上的栋梁,一个却实际上把持着国政,彼此敌视,便恰如天然的宿敌了。

而且,那个有着如水一般智慧的皇帝刘禅,也不会坐视这两个人和睦的——谁能说,这种彼此掣肘乃至攻讦的局面,就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甚至是他刻意制造出来的呢?

大将军姜维对此感到了巨大的不安。成都在他眼里已是凶险之地,这凶险之地最令他紧张的,正是宦臣黄皓那双时刻觊觎着他的眼睛。直觉告诉他,这才是他真正面临着的危险。这种危险是潜藏着的,就像一个阉人,是一种阴性的危险。它也是如水一般的,仿佛水面之下叵测的漩涡。但夺人性命的,往往就是这水面之下的暗流。

大将军姜维不能够确定,朝廷给予他的这个任命,是否与这股暗流有关。

“老将军,你为何不回成都静养,却甘于随军落脚在钟题这样的荒僻之地?”

他这是在问车骑将军夏侯霸。他想从这个境遇多少与自己有些相似的老将嘴里,找到一些能够帮助自己理顺思路的启发。

车骑将军夏侯霸被他喊来,却只看他独自把玩着那颗符节,在旁边坐了一阵,不禁打起了盹。此刻被他的问话惊醒,伸手抹去唇角的涎水,直通通地回答道:

“去国之人,恨不能蒙着脑袋见人,哪里还要往那热闹地方去?”

说罢,车骑将军夏侯霸立刻想到眼前的大将军姜维原来也是一个所谓的“去国之人”,自觉失悔,讪讪地又抹了一把胡子。

大将军姜维点了点头。他从这位老人的嘴里,听到了一条最朴素的真理,那便是,归根究底,在蜀汉,他始终是一个“去国之人”。

大将军姜维自嘲道:

“去岁鏖兵,陈泰奇兵疾行,必定是竭力越过了首阳山才到了狄道。首阳距我军近在咫尺,你我却没有去做那伯夷、叔齐。”

大将军姜维说的是先贤旧事。伯夷与叔齐,这两个商末的“去国之人”耻食周粟,采薇充饥,便是饿死在了首阳山。言罢,他不禁顺嘴吟哦道: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祖兮,命之衰矣!”

这是伯夷与叔齐在首相山上饿死之前所唱的《采薇歌》: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里的薇菜。以暴臣换暴君啊,竟认识不到那是错误。神农、虞、夏的太平盛世转眼消失了,哪里才是我们的归宿?哎呀,只有死啊,命运是这样的不济!

此时大将军姜维随口吟咏,自我揶揄的心却被“我安适归”与“命之衰矣”这样的情绪覆盖了。

伯夷与叔齐这二位古之贤人,奋乎百世之上,求仁而得仁,已经成了“舍生取义”的典范。如果要见贤思齐,大将军姜维与眼前的车骑将军夏侯霸,真的是要“恨不能蒙着脑袋见人”了。

车骑将军夏侯霸嚅着嘴唇,喃喃道:

“大将军今日已是国之栋梁,蜀汉亦是社稷正统,不可如此自比。况且,大将军今日在蜀中的境遇已是位极人臣,哪里会像那伯夷叔齐一样命之衰矣。”

在夏侯霸嘴里,自己被形容成了花团锦簇的模样,这是大将军姜维不能认可的,他强辩道:

“老将军溢美了。我姜维今日在国中的处境,不言自明,和老将军相比,都是大为不如的,无论如何,老将军还是皇亲国戚嘛。”

将夏侯霸算在蜀汉的皇亲国戚中,其实也有道理。夏侯霸有一族妹,建安五年(200年)出外捡柴时,被蜀汉前将军张飞所掳,后成为其妻子,所生两女如今都成了蜀汉皇帝刘禅的皇后。当年夏侯霸投诚时,皇帝刘禅望着一副狼狈相的夏侯霸,便有着一番行云流水般的表演。他先是与夏侯霸执手而谈,轻描淡写地对其讲:你的父亲是死于战争中,并非是我先人手刃。接着,便掀起了情感的浪花,指着太子说:此夏侯氏之甥也。

此刻大将军姜维以此恭维,却也是夏侯霸不能认可的了。他急道:

“大将军休再提这档子事。今上厚爱,我怎敢便攀龙附凤了?你是知道的,如今夏侯霸在蜀中是连一个朋友都交不上的。”

大将军姜维顿感语塞。眼前这位老将军的境遇,他当然知道。一次,夏侯霸想与荡寇将军张嶷交个朋友,于是对张嶷说:我虽然与足下还很陌生,但心中却像故交一样。孰料却碰了一鼻子灰——张嶷冷漠地拒绝道:我并不了解你,你也并不了解我,何言故交?三年之后再说这些话罢!

张嶷的态度,实际上便是整个蜀中对于他们这些“去国之人”的态度。

而他们这两个“去国之人”却在这里相互溢美,实在是难堪。

是的,去国之人。

这个指认,在大将军姜维自己心里都从来不曾淡化过,那么,在蜀汉的朝廷之上,必定也是被时刻铭记着的。如今,蜀汉却将最高的军事权力赐予了他,对此,他该当如何掂量?

也许唯一应该做的,便是再一次将自己的忠诚证明给朝廷看?

这便是他所面临的悖论。一方面,鉴于连年征战的客观效果,朝廷之上反战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另一方面,鉴于蜀汉的实际军权早已在他手里的这个事实,皇宫里的主人又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检验着他——身在前线,远离国都,他忤逆背叛,那么蜀汉便自然消除了一个隐患;他忠诚效命,那么蜀汉更是何乐而不为?

那么,这颗迟来的符节便是一个委婉的敦促了?

当然,大将军姜维也可以将之视为对自己的一个严厉的警告。费祎葬礼之上皇帝刘禅的那双眼睛在他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那双眼睛噙满了泪水,使得皇帝刘禅本来便如梦似幻的那对眼珠,更加蒙眬了起来,云山雾罩之下,却是让人深不可测的奇峰峻岭。

大将军姜维再次抟弄起手中的那颗符节。皇帝刘禅在费祎祭日送来的礼物,就是这般的意蕴万千。

现在,大将军姜维需要考虑的是:刚刚息兵两个月,此刻重燃战火是否合宜?

但无论如何,那股来自成都的推力,已经随着这颗大将军的虎符汹涌而来。他感觉到了这股力量,似乎便只能踉跄前行了。

逆势

蜀延熙十九年(246年)。农历丙子。孟秋。武城山。

魏军据险坚守,山下的蜀军连营数十里。

九年来,这是大将军姜维第六次兵进陇右。这一次,与前几次不同,那种被胁迫和被推搡的无奈之感,格外让他感到了疲惫——然而,与曹魏鏖战陇右,他又有哪一次不是无奈的呢?身后那种无形的推力无日不在,他难道还没有适应么?

一个人要适应这样的无奈,该有多难!

如今蜀汉的实力,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屡次入陇,财力支绌,民嫌其劳,蜀军早已是衰竭之师了。

离开钟题之前,大将军姜维找来了年轻的陈寿。这个年轻的主簿已经被他提拔为东观秘书郎了。大将军姜维问及蜀魏之间的形势,陈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给他算了一笔旧账。这笔旧账要算在丞相诸葛亮第一次入陇北伐的头上。陈寿成竹在胸,侃侃而谈:

“斯时,朝廷赋以丞相专命之权,统领步骑二十万众。兵卒十万,以每人每日口粮五升计,日耗五千石,旬月耗粮十五万石;若运粮者每人背负两石,则供应十万兵卒一月的粮食需七万余人转运;运粮者同样要吃饭,同样以五升计,一个月岂是十五万石可以满足?”

大将军姜维听罢久久无言。陈寿算的这笔账,在那些惊人的数字之后,更有他的言外之意。其一,今日的大将军难比昔日的丞相,他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有力支持,并无专命之权,所统兵马,亦不过五万。其二,当年丞相面对的粮秣问题,并不因他今日兵马的稀少而容易克服,甚至,这个问题比当年更为严峻。追其缘由,恰是往日连番的劳师动众,已经使得蜀汉后继乏力。

粮秣不继,始终是困扰着蜀军的大问题。所以当年丞相诸葛亮才有制作木牛流马之举。与曹魏在陇右旷日持久地角逐,蜀汉除了抢人,便是抢粮。建兴六年(228年),在魏军紧逼的态势下,诸葛亮依然指挥蜀军将上邽城外的麦子抢割一尽。建兴九年(231年),诸葛亮第三次入陇作战,陇南霖雨不止,粮道阻断,负责运粮的骠骑将军李严怕被问责,居然假传圣旨,命大军撤退。诸葛亮回成都后,在朝廷之上当场拿出李严的书信与之对质。一干将士联名上表,弹劾李严,于是这位与诸葛亮同为托孤之臣的当朝大员,被黜为庶人,倒在了“粮食问题”之下。

大将军姜维更是深受粮秣危机之苦。延熙十六年(253年),他第三次袭陇便是因为军粮不继而退。屡次北进,只要有机可乘,他必定要在陇上抢收抢割。而这一次,促使他提兵再来的另一个重要动力,依然是陇上的千顷麦熟。

归根结底,东观秘书郎陈寿无外乎是在用这样的一组数据说明——大势堪虞。

其实这样的结论有目共睹。

令史樊建在大军已经整装而发的时刻,犹自劝阻:

“大将军屡出陇右未获全功,去岁洮西大捷,已令魏军胆寒,何必屡次三番?万一不利,前功尽弃不说,更恐倾覆蜀汉国本!”

就连曹魏阵营中,对蜀军今日的局势,许多人也是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然而,在这个所有人都能够看到的事实之下,是否又蕴藏着某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机会?

这是大将军姜维无奈之下为自己逆势而动寻找到的一个理由。他在想:如果逆势而动,会不会反而能奏奇功?

重要的是,当所有人都将大将军姜维的姿态看做是逆势之举的时候,他其实不过是被身后的那股强力推动着顺势而下。

尽管,朝野之上又一次群情激奋,息战之声响成一片,皇帝刘禅本人也不明确表态,但他已经用一项任命完成了对大将军姜维无声的驱动。

大将军姜维只能祈祷自己的顺势之举却能收到逆势的奇效了。

但是,魏军之中却偏偏有着这样一个人,从军事的角度上,判定了大将军姜维必定会卷土重来。这个人,便是如今在武城山上挡住了蜀军去路的魏安西将军邓艾。

对于这个人,大将军姜维每次想起,便会生出一番徒呼奈何的无奈之感。纵观今日之天下,风起云涌,冥冥之中却都在上苍的操弄之下。在上苍那双大手的安顿下,所有的人只能各安其位。魏蜀逐鹿,其实高下早判。曹操强于刘备,这个不争的事实已经从根本上决定了今日魏蜀之间的落差。其后,上苍总能对应着双方的人物摆下自己的棋局。蜀有诸葛亮时,魏有司马懿;蜀有姜维时,魏便有了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以及陈泰、邓艾等一班将帅。这些人原本都是一世之杰,却因为了所属阵营的不同,命运便截然相左了。而身处在羸弱一方的那些人物,只能被上苍那双翻云覆雨的手推进自己的宿命里。

向死而生,这是蜀汉丞相诸葛亮的悲哀。这也是蜀汉大将军姜维的悲哀。

邓艾从逆势中看出顺势,甚至总结出了五点蜀军必来的理由。仿佛有如神助,他每一次都抢在了大将军姜维的前面。此次入陇,蜀军意欲先出岐山攻上邽,但邓艾早有防备,便只能从董亭转攻南安。孰料,邓艾调兵迅疾,又抢先堵在了武城山。

大将军姜维感觉自己是在赛跑,而与他竞赛的,除了这个邓艾,还有那个冥冥之中的宿命。

武城山下,被阻挡住去路的大将军姜维心急如焚。实践早已证明,与魏军在陇上交兵,他打不起持久战。他怕粮秣这个蜀军的痼疾再一次将他拖垮。但他现在只能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