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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秋·卷一 向死而生 (5)

但事实却有力地给他说明了一切。

魏军以征西将军郭淮与雍州刺史陈泰统兵抵御。郭淮采取陈泰围城打援的策略,命陈泰与讨蜀护军徐质、南安太守邓艾进围麴城。麴城这座儿戏一般在陇上冒出来的城池,立刻困窘不堪。姜维领兵救援,进至牛头山,陈泰令诸军坚垒勿战,自己南渡白水。同时,郭淮率军逼近,企图切断蜀军退路。姜维察觉,迅速撤出牛头山来,假装退军,却东袭洮城,令廖化部自白水南岸作势渡水。但廖化这支疑兵却并没有将戏演足,作势渡水,居然没有架桥的举动。白水北岸的邓艾立刻看出了这个破绽,对这支蜀军的疑兵毫不理睬,连夜遣军抢先进入了洮城。蜀军声东击西的计划就此粉碎,卫将军姜维只得撤军。而留在麴山之下那两座城池中的句安和李歆,就这样被遗弃在了陇右,孤立无援,最终降魏。

孤军深入,仓促筑城,威逼羌胡,遗弃部卒,卫将军姜维的这一次出陇北伐,就像是一连串的梦游,抑或是一首奇思迭出的诗。这不像是一次争战,更像是一次抒情。没有人会知道卫将军姜维真实的想法是甚么,他是基于一种怎样的心情和眼光才去实施了这样的一次出击?大家有目共睹的是,这一次被注定了的失败,让本身便已孤立着的卫将军姜维,给自己的对立面提供了更为有力的口实。

就像一个总是无懈可击的人,不免渴望放松自己那根紧绷着的神经,当卫将军姜维几乎是自我虐残般的发泄了之后,他仿佛重新获得了继续绷紧自己神经的动力。

就此,对于羌胡,起码表面上,他不再有丝毫的敌对行动,而是着力怀柔,在蜀魏两国的羌胡之中都树立起了很高的威望。同样是柔软胜于强硬,就好比当年锦缎胜于剑戟一般,羌胡也给予了他巨大的回报。自他掌军,蜀汉没有发生过一次羌胡的叛乱,重要的是,他每次北征,羌胡都奉献出了牛马、毡毦作为战略物资,并且捐助义谷以作军粮,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依赖。

作为一个惯以金戈铁马来解决问题的统帅,卫将军姜维领略了怀柔的作用。上善若水,的确如此。这不由得让他也重新审视起自己的皇帝刘禅。

那个坐在成都宫殿里的蜀帝,在卫将军姜维的眼里总是这样的一副形象:包裹在花团锦簇的蜀锦里,脸上永远挂着和煦的笑意。他身上的绸缎像水一样漫漶流淌,而包裹于其内的身体乃至心灵,也像水一般的令人无可捉摸。这个当今蜀汉的皇帝,远远不像外界所传说的那般无能,在这个凌厉的时代,他用一种水的姿态保障着自己的存在。他就像自己国中那有名的蜀锦一般,轻柔曼妙,却质地坚韧。他治下的臣民们在那条环绕着成都的河水中洗濯着棉纱,使得那条河水都因此被唤作了“锦江”,临水浣纱,整个蜀汉似乎都被他导向了这样的一种气质……

而卫将军姜维显然就是这种气质里最不和谐的一个音符。

他是浣纱者眼里穷兵黩武的屠夫,是不知与民生息的罪人,甚至,是外来的寄居者,是千夫所指的“蜀奸”。

面对这些凶恶的舆情,他有太多的理由促使自己做出骇人的举动。但是他却没有。因为蜀汉那个水一般的皇帝用水一般的姿态抑制了他所有的妄念。当别人都在反对他的时候,皇帝却支持他;当他取得胜利的时候,皇帝却不温不火,既不大加褒赏,亦不加大支持他的力度。这样的姿态却最令他莫可奈何。他就像跌入了一条河水之中,只能被柔和却又不容分说地裹挟而去。

这就是怀柔的力量。

死士

木声槖槖。

在延熙十九年(256年)的新春佳节里,卫将军姜维却在钟题做着木工活。

手中的木头正在被他加工成一些尺寸严格的木板,这些木板上有的已经按规矩打好了孔洞,随后,它们将被组装成牛的样子,这种木质的组装物,被称作“木牛流马”。

这个假牛一般的东西,不是玩具,不是祭物,是蜀军不可或缺的利器。

它出自丞相诸葛亮非凡的设计,已经被实践所证明,堪称奇妙而又实用的人力车。蜀军用它来运输粮食:人行六尺,牛行四步,每牛载十人所食一月之粮,人不大劳,牛不饮食。

自蜀建兴九年(246年)丞相诸葛亮在祁山之战中首次使用,木牛流马就成为了蜀军保障军粮运输的代名词。入陇作战,军粮问题始终是困扰着蜀军的根本问题,有多少次,蜀军都是在这个问题的逼迫下撤军而去,所以,对于木牛流马的制作,亦成为了蜀军日常一项重要的军事任务。

一根离地三尺、长四尺、高六寸的水平木条,木条左端削成车把形,右端有品字形的三个孔;同样的两根木条被布置成人力车的左右两辕;两个品字形的顶孔间插有一条三尺长的轴,品字形下面的两个孔中各用小轴铰装一根可以沿轴摆动的、另一端顶地的木柱——每当这样一个有着四条腿的人力车被组装好的时候,卫将军姜维都会再一次感佩于诸葛丞相犹如鬼神般的智慧。

此刻,他置身在一户羌人的院落里,和他一同加工着木头的只有三个人。他们各自沉默地工作着,天空阴郁,某种凝重的气氛仿佛是天空投下的阴翳笼罩在院落上。

这是一个隐秘的团体,这三个人都是卫将军姜维最信赖的人,他们刚刚从不同的地方汇聚到钟题。这三个赶来和卫将军姜维共度新春的人,就是三把钢刀,随时可以被卫将军姜维用来杀人。而刀,是没有自己的意志的,刀只以主人的意志为意志。

卫将军姜维好立功名,阴养死士,不修布衣之业——这已是蜀中广为流传的言论。其余不论,这“阴养死士”一条,却是确凿无疑。

眼下这三个跟随卫将军姜维做着木工活的人,便是他的死士。

三个人都有着一张波澜不兴的脸。岁月的淘洗,让三张本来各异的面容居然可怕地相似起来。这种相似的可怕之处在于,它铁一般地说明了,一个人的个性会被磨灭到怎样的程度。是的,如今他们都已经是没有了个性的人。他们已经被岁月打造得彼此趋同了,都被淬炼成了冰冷的武器。

当卫将军姜维偶尔停下手里的活儿,打量一下身边的这三个人时,自己都不禁会为之骇然。他的心里甚至会怀疑起来:他们真的是那三个自己多年前的同僚么?

不错,这三个人都是多年前卫将军姜维的同僚。彼时,他们都在曹魏治下的天水郡做着低级官吏。那时候他们这几个土生土长的陇右人,都是小人物。他们在蜀魏的兵乱之中被自己的上司遗弃,被上邽城那两扇阖紧的大门关在了家国之外。他们一同在家门口泣血叩头,痛不欲生,一同被蜀汉丞相当做战利品带到了蜀中。

而现在,他们中的一个成为了蜀汉重兵在握的卫将军,另外的三人,却依然是蝼蚁般的小人物。不是任何一个离家者都会像卫将军姜维那般平步青云,更多这样的人只能够浮萍一般地被岁月所颠簸。说起来,这三个人似乎并不是毫无机会,起码,他们不至于会像此刻这般一无所有。在卫将军姜维的关照下,他们都做过蜀汉的官员,一个是大鸿胪,一个是大长秋,还有一个是执金吾。这三种古怪的官衔,分别主管着蜀汉皇宫的礼乐、为皇后宣达旨意,以及看护皇宫的安全。说白了,便是皇室的家奴。但这三个人却感到了格外的耻辱,只有他们自己彼此理解,一个丧家者在新主家中那份脆弱而又倔强的心。加之,新主对他们也不会完全放心——有谁会相信几个外来者替自己看家护院呢?于是,在内外缘由的作用下,他们只有自我放逐,成为了时代的寄居者——不再隶属于任何一个国,不再梦想有任何一个家。心冷如斯,不去做义无反顾的死士,还能做甚么呢?

也许,他们才是这个时代真正获得了自由的人?

满院子的刨花散发着木质犹如新鲜伤口一般的忧郁气味。

卫将军姜维无意识地转着手中墨斗的线轮。他想,其实自己如今的处境和这三个昔日的同僚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他不过是蜀汉皇帝最大的那个看家护院人,他也同样要饱尝内心的屈辱以及新主的猜忌。他手握重兵却远离权力的中心,既是主仆之间的默契,也未尝不是他自己的自我放逐。他也是无国无家之人,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羁旅者,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死士。

然而,这个时代需要他这个死士,否则如何才能波澜壮阔、一波三折?蜀汉皇帝需要他这个死士,否则何以苟延残喘、维系国运?这就像他也需要阴养死士一般。他知道,在一些极端的时刻,大张旗鼓的举措会失去作用,往往是一种针刺般的突击却能赫然奏效。这种尖锐而隐秘的突击,只有死士们才能完成……

想到这里,卫将军姜维的眼中同时闪现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冷峭阴鸷,一个笃定肃然。前一个人叫郭循,而后者,便是蜀汉曾经的掌朝大臣费祎。

卫将军姜维手中的墨斗突然掉落在地。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今天是个甚么样的日子。

蜀延熙十六年(253年)正月新春假节,蜀汉政权第三任执政者费祎在其驻地汉寿举行岁首大会,大宴群臣,同僚共欢。席间,费祎欢饮沉醉,不意被出席宴会的一个叫郭循的人“手刃”刺杀,当场身亡。

而今天,正对应着三年前的这个日子。

对于蜀汉而言,费祎之死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自诸葛亮频繁北伐耗尽蜀汉国力之后,蒋琬当政十三年,费祎当政六年,均未再大规模地对曹魏用兵。蜀汉在这十几年内获得了一段难能可贵的休养机会。费祎死后,他的继任者,便是卫将军姜维了。

——今天居然是费文伟的三周年祭日!

这个意识令卫将军姜维浑身颤抖了一下。

身边的三个人全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安静地看着他,仿佛三把安静的刀,在等待着主人的使用。

卫将军姜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愿意在自己的这三个死士面前表露出一丝的惊惶。心里面,他努力唤醒着自己的记忆。他想记起眼前这三个人的名字,用一种遥远的回忆来驱散眼前的不安。他们在节日里赶来,正是为了给予他那种无可替代的温暖。他们是一个相互取暖着的群体。终于,他一一想起了他们的名字:

天水功曹梁绪。天水主簿尹赏。天水主记梁虔。

被唤起的记忆有效地稳定了卫将军姜维的情绪。一时间,他似乎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回到了故乡天水。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都有着一颗跃跃欲试的功名之心……

“伯约,墨斗摔裂了。”

说话的是尹赏。他们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就像昔日在陇右时一样。尹赏捡起地上的墨斗,平静地递在了他的手里。

卫将军姜维“哦”了一声,将墨斗接下。这只墨斗的墨仓被雕成了鱼形,木轮外侧各雕着一只狮子。现在,其中一只狮子的前肢却被摔裂开了。这只墨斗是尹赏亲自做的,繁复的造型,让人看到了制作者那些大把大把虚掷了的空虚时光——他该会多么的寂寞?

卫将军姜维摩挲着摔裂了的墨斗,看着院子当中制作好了的几架木牛流马,轻声岔开了话题:

“昨夜我有一梦,梦见一头牛,扭头在门前,流出一大片血,故此今日心中十分厌恶。”

梁绪走了过来,从怀里摸出几块洋芋糍粑给诸人分食。这是一种羌人的食物,将马铃薯煮熟后去皮,再舂成泥状,用油煎过后食用。他们这些丧家者,如今都已经习惯了异乡的食物。

梁绪一边大口吃着洋芋糍粑,一边说道:

“但凡梦中看到血的,说明事情见了分晓。牛角和牛鼻,像一个‘公’字,伯约你的官位必定又会升迁了,这算是吉兆。”

他说得不冷不热,并没有一丝道喜的样子。

卫将军姜维正要回答,听到院外有兵卒大声禀告:

“将军,朝廷来使!”

卫将军姜维虚应一声,推门走出了院子,随即便关上了身后的木门。他和这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允许兵卒贸然闯入,这是他最隐秘的空间,绝不会让其暴露在外人的眼中。

蜀延熙十九年(256年)正月,使者给身在钟题的卫将军姜维带来了朝廷的诏书:卫将军姜维进升大将军。此前,这个蜀汉最高的军事职务一直由费祎担任着,卫将军姜维虽然与费祎共录尚书事,但在军事行动上,依然要受费祎的制约。费祎死后,大将军一职虚位三年,皇帝刘禅终于将这顶帽子赐给了姜维。

而这一天,恰是费祎三周年的祭日。

去国

大将军姜维把玩着这颗错金的虎形符节。这颗象征着蜀汉兵权的符节始终冰冷,即使已经在他手中抟弄了很久,却依然没有被捂热。

皇帝刘禅选择这样的日子将这颗符节赐给了他,不能不令他反复地思忖。

当然,大将军一职迟早会是他的,蜀汉没有人能够担得起这个重责。延熙十年,大司马蒋琬死后,他便距离这个蜀汉的最高军权只有了一步之遥,但是皇帝却并没有让理应次第晋升的费祎顶上蒋琬的缺,大将军依然由费祎兼任。即使朝中与他对立的那些人,都承认这个职务非他莫属。何况,上一年他还在洮西取得了骄人的胜利——这当然不是数百头牛羊便可以褒赏的。

然而,皇帝刘禅不给他这个职务,谁又能奈何得了呢?而且,皇帝刘禅也真的将这个任命延宕了三年之久。费祎死后,这个似乎天经地义应当由他来继任的职务,就是被含意万千地空缺着。

如今,皇帝刘禅终于给他了,却选在了这样的一个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