髡刑即削发,是一种侮辱性的处罚。卫将军姜维沉吟不语,思忖着,眼前的这个青年,想必也是有着一肚子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隐愤罢。既然说到了街亭之战,他便顺着这个话头说了:
“昔日街亭之败,葬送了我军伐魏的大好局面,殊为可惜。依主簿看,今日我军局面与彼时相比,怎样呢?”
“只坏不好。”
主簿陈寿断然答道。
卫将军姜维又是一怔,他没有想到这个青年会如此直言不讳。秉笔直书,看来真是一个著史的合格人物了。
“且说说看。”
“昔日武侯伐魏,已是迫于天下三分、益州疲弊的形势。这是牵涉到蜀汉危急存亡的大事,与其坐以待毙,武侯不得不主动出击,与十倍于己的曹魏争夺陇右。那时候,尽管敌强我弱,但三国鼎立伊始,曹魏在关陇的统治尚不稳固,而蜀汉立国不久,正是朝气勃发的时刻,国力上升,民心振奋,虽谈不上强大,但人力物力还能支应北攻所需……”
主簿陈寿饮了一口茶,说得不疾不徐。
“然而时至今日,三十年过去,蜀魏间国力此消彼长,曹魏远比之前强大,而蜀汉益发衰弱,千里馈粮,士有饥色,举国平均九个百姓便要负担一个战士,七户便要养活一个官吏,乃至入其朝不闻正音,经其野民皆菜色……”
卫将军姜维一阵咳嗽,被一口茶水呛在了喉咙里。
入其朝不闻正音,经其野民皆菜色——这句话是东吴使者从蜀中回去后描述的所见所闻,卫将军姜维对此并不陌生,但此刻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嘴中说出来,却无端地让他觉得触目惊心。
主簿陈寿依然侃侃而谈:
“故将军今日逆势而动,虽然亦是以攻为守的无奈之举,但鏖兵陇右,只能是徒劳无功,不啻画饼充饥。”
画饼充饥。
主簿陈寿的一番言论,毫不留情,足以令人震怒,但仅凭这个词,便使得卫将军姜维没有了怒意。
因为,这个词说到了他的心里。多年来,他不正是这样一个画饼充饥的人么?可他为甚么如此?为甚么永远要用一个虚幻的泡影来蛊惑自己?
帐外的喊杀声此起彼伏,看来征西大将军张翼已经和陈泰接上了火。
卫将军姜维再一次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幽然地说:
“主簿是中散大夫谯周的弟子罢?”
主簿陈寿坦然道:
“是。”
迁民
晨光微明的时候,卫将军姜维被兵卒叫醒了。
帐中已经没有了主簿陈寿年轻而倔强的身影。卫将军姜维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他就这样和衣而卧了一两个时辰。
兵卒送来了不容乐观的消息——曹魏增援狄道的凉州军队兵出金城,到了沃干阪。
钳击之势已经形成。
卫将军姜维踱出军帐,走进清晨清冽的空气中,一边伸着腰,一边大口吞吐。薄雾之中,东南方向原本葱茏的山麓已是一片焦土,尚未燃尽的枯木依旧冒着黑烟,使得山头上浓烟四布。归营的蜀军步履沉重,在晨雾和浓烟造成的氤氲中,像一队从太虚里走来的鬼魂。
征西大将军张翼骑着马从烟雾中现身,隔着一段距离,大声禀报道:
“将军,魏军据险而守,暂不得破!”
卫将军姜维亦大声回道:
“张将军辛苦,歇息去罢!”
尽管两人的声音洪亮,但远远传开,却显得有些飘忽。
随后,卫将军姜维返身回帐,命兵卒伺候笔墨,开始给朝廷手书表奏。
这样的表奏他已经写过不计其数了,无外乎是向皇帝陈述战况,然后再自我批评一通。但这一次,他稍感轻松。八年来,他五出陇右,相较之下,这一次算是取得了饶有声色的一次胜利。尽管此刻局势已渐趋不利,但他在陇上一番纵横,洮西一役歼敌数万,围困狄道数十日,这样一番成果,对朝廷也交代得过去了。
——也交代得过去了?
这个念头让卫将军姜维自己都略略诧异了一下,手中的笔停顿下来,不禁苦笑。蜀汉士气已低迷如斯,再不复当年诸葛丞相在《出师表》中所言的那种“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的气魄。今天的蜀汉,能打胜一场,都算是上苍垂顾了。然而,他想,丞相当年上表,那样的慷慨之词,多半也是心有勉强的罢?否则何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他相信自己在这一点上,与丞相诸葛亮是息息相通的。他们都知道,自己奋力描绘的,不过是一张有名无实的饼。但他们都还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清晨的寒气似乎比夜间更甚,帐中的炉火也已经渐渐熄灭,凉意袭来,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就是一种秋天般萧瑟的心境。
蜀汉的这些支撑者啊,大约都怀着一颗秋天般萧瑟的心罢!
时势使然,纵使他们有天大的抱负,也只能沉沦在这个时代宏大的格局当中。曹魏已不可挡,几乎已是海内归向。蜀汉蹈一州之地,却屡次长驱陇上,慨然有饮马河洛之志,其实说到底,究竟是蕞尔小国,不足抗大国之师……
卫将军姜维写罢表奏,按部就班地下达命令:撤军。
对于如何撤军,他的这支部队似乎比如何进军更为娴熟。五出陇右,每次攻击都各有不同,但撤退,却是一样的。军令被有效地执行着,兵卒们的神色一下子都喜悦起来——终于可以归家了。
魏军也并无追击擒敌之意。他们也习惯了,数十年来,每次面对蜀军来袭,他们都是本着务自保全、任由蜀军自来自去的原则。他们知道,终有一天,这些疲于奔命的蜀国人会耗尽自己。分置于城内和山头的魏军居高俯瞰,默默地看着蜀军拔寨集结,像一条缓慢移动的河流,向着南边流淌而去。
狄道城中的雍州刺史王经还未等蜀军退尽,便已经派人向城外来援的征西将军陈泰送去了一封书信。信使出了城门,像一个过客般的从蜀军之中默默穿过,彼此相安无事。在这封信里,雍州刺史王经痛悔自己的草率与骄狂,损兵数万的结果,让他无颜以对朝野。最后,对于狄道城这些日子以来的险境,他更是心有余悸地写道:
“粮不至旬,向不应机,举城屠裂,覆丧一州矣……”
撤退的蜀军坚决地执行着自己统帅的命令。在卫将军姜维的命令之中,格外强调了一条:大军归途,务必将所过之处的百姓悉数带走,迁往陇南。
对于这条命令,蜀军也是再熟悉不过了。
蜀魏相峙,裂土割疆,处于两国兵锋前沿的陇右,所有物资都成为了双方争夺的对象。而所有的物资,不外乎便是两样:人,粮。两者之中,人口当然是首屈一指的掠夺目标。建安二十四年,汉中易手,被刘备从曹操手中夺走。曹操知道刘备若想经关中北进必难得逞,唯一可取的,只有从陇南入凉州北上,而陇南羌氐长期受马超、张鲁等蛊惑,去就不定,极易成为资敌的祸水,于是釜底抽薪,令武都太守杨阜将武都氐人全部北迁,徙氐五万余户出居扶风、天水一带。曹操腾空武都诸郡,不但减少了蜀军攻陇的外援,而且还充实了自己地盘的人口,可谓一举两得。这个时代,人口多寡是衡量一国之潜力的首要指标,有了人,仓廪才会丰实,兵源才不至匮乏。身为蜀汉丞相的诸葛亮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蜀建兴六年,诸葛亮第一次出陇,战败后犹不忘迁西县千余户到汉中。而上一年,卫将军姜维第四次入陇作战,也迁狄道、河关、临洮三县居民而返。
如果说曹操当年迁移百姓还顾及到了百姓的心理,那么,倏忽来去的蜀军每次迁民就只能是掳掠而走了。
曹操当年打出“北出就谷以避贼”的口号,以粮食劝导氐民,并且“宠赏”率先离乡的响应号召者。他派来坐镇督办此事的干臣张既,以善于处理西北事务而著称,持重耐心,能容民畜众。为了稳定陇西、天水、南安三郡人心,张既给三郡将吏放假,让他们回乡建房凿井,以示朝廷并无内迁他们之意。在诸般铺垫之下,一场内迁氐民的浩大工程居然办理得有条不紊,丝毫没有引起陇上的骚动。
而蜀军来而复走,只能采取强迫性的武力手段绑架百姓了。
对此,卫将军姜维无策亦无奈。
面对着陇上被自己劫掠的百姓一路随军嚎哭,他的心已经渐渐麻木。甚至,他想:我姜伯约不也是被劫掠到了他国的迁民吗?是的,当年丞相诸葛亮迁千余户陇上百姓至汉中,他也的确可以算作是其中的一员。姜维姜伯约,也是丞相北伐的一个战果……
但是这一次,纵使将士们有意坚决执行迁民的命令,也收效甚微了。
因为所过之处,已无民可迁。
兵连祸结,十室九空,吏民流散饥穷,户口耗损,陇右已是旷无人烟。
何况,去年他们才将此地洗劫过。
处处扑空的兵卒们失望之余,手段愈发凶狠起来,一旦逮着目标,立刻便用绳子捆缚,系在马尾上,一路拖行。这些被搜出来的百姓,即便寥寥无几,且多为老弱妇孺,但个个大放悲声,还是有了沸反盈天的效果。
他们之中,居然有人袭击了卫将军姜维。
卫将军姜维正骑在马上与征西大将军张翼并行,两人就各自的去向正在做着交代。
征西大将军张翼欲回成都,而卫将军姜维却决意率军进入钟题。他不愿回蜀中,“成都”这两个字每每被念及,他心头掠过的,都是一团阴霾,透过这团阴霾,则是一双双令他齿寒的眼睛。为此,他不能不感激丞相当年打下了武都、阴平这两块蜀汉楔入陇上的桥头堡。这样,今天的他不但可以在陇上立足,而且可以远离那阴云密布的成都了。在这里,就像是夹在故国与异乡之间,他眺望陇右那紧阖的大门时,目光才不会过于悠远。
仅此一点,他对丞相诸葛亮便自愧弗如。丞相伐魏于陇上,纵使屡屡失利,也仍然夺取了陇南二郡。而自己,无岁不征,却未能进咫尺之地……
正自嗟叹,忽然战马扬蹄嘶鸣,险些将他掀于马下。还未回过神来,只觉得右侧脸颊便遭到了一击。
袭击卫将军姜维的,不过是一个古稀老者。
这个尨眉皓发的老叟,不知怎么挣脱了捆绑,滚至卫将军姜维的马下,并顺手抄起了一块跌落在地的马粪,劈面摔在了卫将军姜维的脸上。
一霎时队伍大乱,人喊马嘶。赶来的兵卒迅速制服了老叟,按在地上挥刀便剁。老叟已是抱了必死之心,在黄尘中翻滚,口中怒骂不休:
“姜维叛国贼子!一再引寇洗我陇上!陇上士民恨不能碎你骨肉,掘你祖坟!”
卫将军姜维木然坐于马上,任由脸上的秽物向下流淌。直到一声惨叫响起,他才回过头去。
原来兵卒以刀剁之,不能凑准,却剁在了老叟的眼眶上。老叟拼死挣扎,眼部登时血流如注,一只眼眶爆裂,眼珠掉在外面,滚得全是泥土,显得狰狞之极。
“罢了!”
征西大将军张翼制止道。
兵卒们已经失去了理智,兀自以刀乱剁。这老叟的生命力却出奇的强韧,直被剁得血肉横飞,犹在满地翻滚,大骂不止。
卫将军姜维蹬一下马肚,自顾前行了。他始终不曾做声,也并不除去脸上的马粪。
他的心里已是一片的怅然。
——叛国贼子。
还有比这声怒骂更令他心碎的么?
此地距离他的家乡冀城近在咫尺,那老叟理应算作他的乡党,但故土百姓却已对他恨之彻骨。如今的蜀汉朝野,视他为托国羁旅的异乡者也比比皆是,甚至,已有人对他以“蜀奸”相称。那么,他究竟算是一个甚么人?他的安身立命之处,究竟在何方?
一边雪花跌落在马头上。这片雪花来得蹊跷,仿佛突然游离出了天地的规律,不受操控地擅自来到了人间。它就那么独独的一片,而且,经久不融。它不过比鸿毛还要轻罢?却惊动了坐下的这匹马。这匹马来回摆动着自己的头,仿佛头上顶着千钧之重。
卫将军姜维扬起头,看到满天如席的雪花好似一支大部队般的正缓缓掩杀而来。
招魂
孟冬的陇南却比秋日的狄道还要暖和一些。
距钟题大军驻扎的地方不远,有奇峰峻谷,名叫西峡。卫将军姜维进入下辨不久,便涉水登山,来到了西峡。层林尽染,西峡还是一派秋日的景致。峡谷之中,峭壁折叠对峙,石崖如墨泼青染。在一处名叫鱼窍峡的所在,卫将军姜维命人张起了白幡。
他要招魂。
卫将军姜维不是妄信猖鬼的人,但退至陇南的一路上,他的心中阴云布合,夜梦多有恶魇。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在他心里,却被视为了万千狂魂怨鬼对于他的声讨。戎马倥偬,卫将军姜维杀人多矣。打仗杀人,这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但那个以死相拼的老叟,却让已知天命的卫将军姜维感到了内心的惶惑。
随行的兵卒们在摆设香案,供奉祭物。卫将军姜维背手观看崖壁之上镌刻着的一块石碑。摩崖题额之上,是小篆阴刻的“惠安西表”四字,正文乃隶书阴刻,记述了汉武都郡太守李翕的出身、政绩、德行,颂扬其君子之德和施惠于民的显著政绩。题名为隶书阴刻小字。正文前镌以黄龙、白鹿、木连理、喜禾、承露人等画像,末端刻有书写者“仇靖”二字。此石碑书法结体高古,用笔朴厚,方圆兼备,笔力遒劲,卫将军姜维不禁在心中暗赞了一声:
“雄迈静穆,汉隶正则也!”
但触动他的,更是碑文中那些颂扬一方首长善政养民的词语。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掌兵辅国,在这一点上,的确是大有亏欠。岂止是亏欠,简直便是满有罪愆。重要的是,被他屠剥的,更多的时候,还是他自己的家园故国。
魏蜀陇上相峙,一方守,一方攻。守者,成了陇上的建设者和保护者;攻者,则成了扰动陇右一域的破坏者与掠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