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又不得不一次复一次地面对那两扇紧阖的城门。没有人会知道,他如此执拗地一次次攻击陇上是为了甚么。在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这一次次地攻击,不过就是一次次地叩门。他的心要叩开那紧阖的城门,当城门洞开的一刻,他的心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这个隐秘的心结在二十七年前就捆绑住了他,把他从而立之年绑缚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里。他的心,也因此从来不曾自由……
如今,狄道城下的卫将军姜维,再一次望门兴叹。
“将军回营罢,不要受了凉!”
车骑将军夏侯霸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卫将军姜维好像被人从梦中惊醒一般。刚刚还来回穿梭着的兵卒已经全部退去了。空旷的城下北风吹过,刮起一阵又一阵的黄龙。他回头看一眼夏侯霸,突然想,这也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丧家者。
夏侯家本是曹魏的贵胄。夏侯氏几乎就是曹姓的别称。曹氏与夏侯氏都是沛国谯县的大族,两家互为宗亲,早已是难分表里。曹操发迹之前,在家乡犯了法,是夏侯渊替他去坐的牢。而这个夏侯渊,正是夏侯霸的父亲。夏侯霸在曹魏,算得上是大人物了,但是,大人物也会有被人赶出门来的时候。
曹魏正始十年(249年),洛阳高层的内讧终于爆发了。蛰伏已久的司马懿趁皇帝曹芳和大将军曹爽去祭拜明帝陵的时候,诈传皇太后之命,关闭洛阳城门,发动了“高平陵政变”。在两扇紧阖的城门面前,皇帝曹芳接受了这样的结果:诛杀曹氏宗亲、掌握着大权的曹爽,司马氏开始秉政。司马懿为翦除诸曹、夏侯氏在各地的势力,先拿征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两州诸军事的夏侯玄开刀。夏侯玄是诸曹、夏侯氏中握有重兵的关键人物,亦是夏侯霸的侄子。夏侯霸与侄子夏侯玄商议逃离魏国,赴蜀汉避难,却遭到了夏侯玄的拒绝。夏侯玄应召返回洛阳,自投罗网。他的继任者,便是素来与夏侯霸不睦的雍州刺史郭淮。这一步步的紧逼,就是一扇扇紧阖的城门,身在魏蜀征战前线的夏侯霸,只有像当年的参军姜维一般,选择了故土家国的对立面。
他离乡的路堪称崎岖。阴平小道那曲折逶迤的山麓一度让他迷失了道路。他钻进了一个没有出路的山谷,靠着杀马充饥,徒步后还跛了脚。当他精疲力竭,躺在岩石下央求路人告诉他赴蜀的去路时,得到的却只有讥笑。幸亏蜀汉派出迎接的特使找到了他,否则这位大将军恐怕就死在了荒山野岭之中。
卫将军姜维理解这位投诚而来的对手,理解他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成都城下时那种孩子般的号啕。他知道这位老将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内心世界,因为,他自己便心有戚戚。
所以,屡次兵出陇右,他都带上了这位老将。他相信,这位老将的叩门之心,必定像他一样的执拗。
想到此,卫将军姜维突然问道:
“老将军,可有家中妻儿的消息?”
车骑将军夏侯霸一怔,想不到这位主帅为何在此时问及了这个问题,半晌,才黯然道:
“侄儿夏侯玄于上一年被司马氏所诛,夏侯氏三族遭夷灭。这个将军已是知道的了。幸而犬子先前便已经被流放到了边地,这才保住一条残命……”
“没有联络到令郎么?”
夏侯霸迟缓地摇摇头,一瞬间,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将遽然暴露出了掩藏不住的老态。一道混浊的涎水顺着他的嘴角流进了花白的髭须中。
卫将军姜维也沉默了。许久,似乎是为了宽慰身边的这个老人,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的老母也多年没有音讯了,不知此刻,她还在人间否……”
的确,卫将军姜维已多年没有母亲的音讯了。降蜀后不久,他倒是接到过一封母亲的来信。母亲在信中让他返魏。但是,这位信使进成都之时便已经被蜀军俘获,是丞相专门关照,这封信才送到了他的面前。透过母亲的来信,他似乎可以看到丞相诸葛亮凝视着他的那双眼睛。在这双眼睛的凝视下,他回信了: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
就此,母子二人便天各一方,老死不得相见。
卫将军姜维自幼丧父,是寡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
这其中的苦,何人解得?
此刻,蜀军的这两位统帅枯立在狄道城下,默默无语,任由黄土扑面。
最终是车骑将军夏侯霸先开了口:
“将军,兵有所击有所不击,狄道如若两日之内仍不能破,请速速撤兵。”
这肃然的口气让卫将军姜维不能不重视起来。夏侯霸来自对面的那个阵营,当然熟知那个阵营所有的手段,他如此严肃,莫非是已经预感到了甚么?
“不,至多再攻明日一天,如若不能破城,大军即刻拔营东去,与魏军争锋原野!”
卫将军姜维回答得坚定而又果决,他相信这位老将的直觉。
数次北伐,与曹魏角逐陇右,蜀军似乎总逃不过这样的一个怪圈:面对以逸待劳的魏军,最终只能无功而返。而在曹魏一方,稳固防御,则成为了克敌制胜的法宝。数十年来,他们甚至鼓励陇上将领据守不出。譬如,魏太和二年(228年),张楚任陇西太守,在蜀军攻占天水、南安后,陇右人心骚动,他却任由蜀军在城下游弋,岿然不出,直到十多天后援军到来。战后,张楚被封侯,天水、南安两郡太守却因主动出击而获罪受罚。
卫将军姜维深刻地认识到,攻坚战已被证明不适于用在蜀魏的陇右战场上。自己一方攻陇,势必长途跋涉,进入对峙阶段,最终只能被拖至强弩之末;曹魏枕戈以待,总会变被动为主动。因此,陷于胶着状态,是对蜀军最为不利的一种局面。此次大伤魏军,恰是因为雍州刺史王经疾兵冒进,与蜀军狭路相逢,正好送到了他的刀口上。他最愿意看到的,是与魏军在旷野之中的正面较量。现在王经回到了曹魏一贯的老路数上,他知道自己该抽身而去了。
若不是有了上一场大捷,他是不会坚持围困狄道城数十日的。那时,他太想锦上添花,让战果更加丰硕一些了。
打了就走,这让蜀军攻陇看起来像是一次次的骚扰了。就好比,每一次只是轻叩门扉,而那扇门却永远紧阖。然而,这便是蜀魏之间发生在陇上的事实。他姜伯约明知如此,却依然需要三番四次地上演这样的戏。这便是他的悲剧。
夜幕已经降临,整座狄道城都沉入了夜色中,成为了天地间一重紧阖的大门。
卫将军姜维给这重黑暗之门还留了一天的时间。当然,他也知道,这一天不过只是象征性的罢了。对于这重门,他破门乏术。
画饼
但是,魏军却连这象征性的一天也不留了。
卫将军姜维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动地的金鼓之声不像是真实的声音,那种夜枭一般的叫嚣扰攘似乎只能出现在梦中。卫将军姜维翻身坐起,便有兵卒冲进帐中禀报:
“魏军杀到!东南方向,已盈满山野!”
他当即出帐眺望,果然,和着疯狂的鼓鸣,东南方向的山峦上火光四起,烈焰舔噬着夜空,而狄道城头与之遥相呼应,亦是遍插旌旗,虚放烟火。蜀军大营夹在其间,兵卒们狼奔冢突,已有乱了阵脚的趋势。
面对此番情景,他却镇定了下来,并不急于传令,而是合紧肩上的棉袍,像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乱象。
劲风挟带着烈焰哧啦啦的声音,诸多将领不传自到,陆续汇聚在他的营帐前。卫将军姜维看客般的神态使得慌乱的将领们大惑不解,一个个只有调整着呼吸,无所适从地面面相觑。征西大将军张翼首先沉不住气了:
“将军!魏军援兵到了,速速下令迎敌罢!”
卫将军姜维如梦方醒,却并不看身边的将领们一眼,而是转身进帐,独自低语了一声:
“今番伐魏,又成画饼。”
这句自语全无感情色彩,不过是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他似乎对于从天而降的魏军并不感到诧异,对随之而来的困境亦毫不惊慌,倒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了。
的确,与曹魏周旋于陇上十多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局面。甚至,发兵之际,他便没有报以太多的奢望。他不过是沿着一种惯性,周而复始地重复出兵陇右的动作而已。
进到帐内,他端坐正中,依旧是不置一词。
征西大将军张翼催促道:
“将军,军情紧迫,速速决断!”
卫将军姜维淡淡地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一句:
“慌甚么?”
征西大将军张翼开口欲辩,却还是咽下了已经到了唇边的话。卫将军姜维却笑了,他知道张翼想要说甚么。
“国小民劳,不宜黩武。”
——这是此番出兵前,张翼与他在成都朝廷上争论时说的话。
“可以罢兵了,不宜继续进击,进击有可能就丢了已经到手的战果。”
——这是故关大捷后张翼说的话。
这也是一个反战的蜀将。卫将军姜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在整个蜀汉朝廷,像张翼这样的人,又何其多?对此,卫将军姜维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知道,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他的,不会理解他的来路,不会理解他的归途,更不会理解一个身为国之所系者的无奈和悲伤。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也怨不得他们罢。在心里,他其实已经原谅了他们。国小民劳,他会不知道么?见好就收,他会不知道么?而这些,他相信朝野上下,包括皇帝刘禅在内,没有人比他这个卫将军、录尚书事的人知道得更清楚了。
他如今便是蜀汉实际上肩负万钧的丞相——尽管,丞相一职,自诸葛亮死后,在蜀汉便永远无存了。皇帝刘禅在他的这位“相父”离去后,以大将军主管政务,以大司马主管军事,令权力各有侧重却又相互交叉、牵制。这便是皇帝的谋略,大权独揽,彻底解决了蜀汉多年“事无巨细,咸决于丞相”的局面。但一个朝廷,毕竟还是需要有一个丞相的。这个不具名的丞相,蜀汉自诸葛亮后,依次便是:蒋琬,董允,费祎,还有他姜维。然而,这个角色的权力却日复一日地缩水。如今的他,一身所系的,大概只有国之兵事了。天下三分,蜀汉疲弊。他所负担的,正是这个疲弊之国的军事。战场之上,对垒着的,远非两国的兵卒,而是其后各自国家的实力,如此浅显的道理,谁都会懂得。这也是反战者攻击他时最犀利的武器。他们都知道蜀汉之弱,他们当然有理由反对他穷兵黩武……
“将军,还是速作应对罢!”
这一次开口的是车骑将军夏侯霸。
卫将军姜维点点头,说道:
“魏军来得迅雷不及掩耳,这的确是出乎我们所料了。探明没有,来的是谁?”
“魏征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二州军事陈泰。”
答话的是主簿陈寿。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躯干修长,眼光清澈。卫将军姜维对自己身边这个青年主簿留意很久了,他听人说这个年轻人有志写史,时时记录着当今时代的诸般得失。
“嗯,原来是他。如此疾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倒是令人钦佩。我们当如何应对呢?”
卫将军姜维说得不急不躁,而他问话的对象,却是这位年轻的主簿。帐内诸将再一次面面相觑。
主簿陈寿也没有想到卫将军居然会向他发问,脸上不禁涌上了两片红云,但还是认真地答道:
“陈泰日夜奔袭,想必是认为我军围狄道十数日不下,乘胜之兵已经被挫,攻守格局已经转换,且我军远征,粮谷不继,所以才迅疾而来,意图借地势之利,居高临下,迫使我们不战而走。”
“不错,那我当如何是好?”
卫将军姜维赞许地微笑着,表情却并无一丝严峻,反倒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正在和自己的弟子谈论学业。
“陈泰气势虽急,但并不是想和我们短兵相接,所到魏军,也必定只是陈泰一部,邓艾所部必定仍在上邽。”
“何以见得呢?”
“陈泰兵到,如果有足够的力量,必然便要发挥奇兵出其不意的效果,而不会像这般鼓噪喧哗,虚张声势。他不过是为了惊吓我们,并给狄道城内的魏军报信,以壮声势而已。”
外面金鼓之声依然震天动地,但随着这位年轻主簿的一番分析,听起来立刻变得微不足道了。
卫将军姜维浅笑了两声,心情好了许多,下令道:
“所言不谬!传令各营,少安毋躁,各自警觉。张将军督军沿山麓攻击陈泰所部,夏侯将军督军严阵以待,监控城内魏军,勿使其趁乱突出,夹击我军。”
诸将听令,各自回营执行。卫将军姜维却留下了主簿陈寿。
兵卒端上了新沏的茶水,卫将军姜维示意年轻的陈寿到自己的身边来,两人都盘腿坐在了榻上。陈寿显得有些拘谨,而卫将军姜维似乎也有些疲惫,他斜倚下身子,同时挥手示意陈寿不必拘礼。
饮了口茶水,卫将军姜维很随意地问道:
“听说主簿有志写史?”
“是,家父自幼便命我立下此志。”
“喔?尊亲如何称呼?”
“陈寿父亲不过蜀中小民,不说也罢。只是家父曾做过安远将军马谡的参军。”
“喔?可曾因街亭之败受连累?”
卫将军姜维一怔。街亭之战,是前丞相诸葛亮第一次出陇北伐战败的直接原因。蜀建兴六年(228年),诸葛亮出兵伐魏,陇右南安、安定、天水三郡望风而降,曹魏举国震惊。诸葛亮命马谡镇守咽喉之地——街亭,结果马谡驻军山上,被魏军张郃包围,断其水道,蜀军不战自乱,失了街亭。由此,蜀军进退失据,陇右三郡得而复失,大好局面顷刻崩塌。战败后,马谡被斩,其所属部下一并遭罚。这亦是当年沸沸扬扬的一段旧事。
“家父被处以髡刑,逐出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