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
蜀延熙十八年(255年)。农历乙亥。季秋。狄道。
坐困愁城的雍州刺史王经夜间登城查看敌情时,隐约听到了清冽的琴音飘荡在夜空之中。
俯瞰城下篝火中势若长蛇的敌营,耳闻一丝天籁般的曲声,这位曹魏的雍州刺史刹那间有了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的恍惚之感。
操琴的,正是如今兵围狄道的蜀汉卫将军姜维。
琴名“绿绮”,伏羲式,兼备“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德,通体乌黑,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此琴是前朝名士司马相如的传世之琴。昔日,相如作赋赠予梁王,梁王则回赠此琴。相如得琴如获至宝,其精湛的琴艺配以“绿绮”绝妙的音色,使得“绿绮”名噪一时。后来,相如操此琴于酒酣耳热之际弹奏一曲《凤求凰》,挑得临邛富家千金卓文君芳心大动,与之双双私奔,成就了“当垆卖酒”的那段佳话。
而此刻,卫将军姜维弹奏的,正是这曲《凤求凰》。随着琴音的流淌,他的口中还时断时续地佐以吟哦: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此曲为司马相如的示爱之作,通体以“凤求凰”为比兴,言浅意深,既深挚绵邈,亦清新明快——但此时萦回于狄道的夜空,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此刻的狄道,大军麇集,正是兵凶战危之地。
于凶险之地操弄旖旎之音,确实有些格格不入。那么,从这琴音之中,是否便可得知卫将军姜维的心境呢?
不错,琴为心声,此刻的卫将军姜维,心情的确颇为安适。纵使这琴音之中不乏铮鏦的金戈之声,也依旧难掩曼妙的情怀。
自从延熙十年(247年)出任蜀国的卫将军,八年来,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大规模的兵进陇右了。前几次出兵,皆是战果平平,公允地说,累年攻伐,功绩不立,却使得兵疲民乏,倒是得不偿失了。卫将军姜维太需要一场确凿的胜利了!这样,对于不满之声盈满朝野的蜀国,才能有个交代。
而这一次,似乎天时、地理、人和俱全,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终于降临。
这一年,是曹魏的正元二年(255年)。新年伊始,就传来了天大的消息:曹魏的大将军司马师,于上一年讨平了造反的文钦和毌丘俭后,却因惊吓过度,致使眼睛瘤疾发作,眼珠夺眶而出,暴卒于许都。死的时候,这个人除了大将军之外,还顶着这样一些冠冕的头衔:加封侍中,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这个人的确不负这些冠冕,确为曹魏的顶梁之柱。
几乎与之同时,曹魏总督雍、凉两州军事的车骑将军郭淮也死在了任上。而这个人,从魏太和二年(228年)始,二十七年来,一直便是阻击蜀汉于陇右的宿敌。他参加了曹魏与蜀汉在陇右的所有较量,自前丞相诸葛亮到今天的卫将军姜维,蜀汉没有人从他的手里讨到过大的便宜。他就像上天赐予曹魏的一块中流砥柱,墩放在陇右,成为了蜀汉每次北伐时都绕不过去的磐石。
一时之间,随着这两个人的死去,曹魏不啻天崩地裂。
消息传来,一贯死水微澜的蜀都也被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巷陌之间,庙堂之上,似乎所有的蜀人都感觉到必然要发生些甚么非同寻常的事了。
天赐良机,时不我待。是年仲秋八月,卫将军姜维督车骑将军夏侯霸、征西大将军张翼统兵数万,直入陇右。这一次,卫将军姜维怀着必胜之心。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个自己梦寐以求的胜利已经依稀可见。
果然,大军势如破竹。卫将军姜维佯装三路齐头并进,却奇兵突击,直抵枹罕,一路向狄道进发。郭淮的继任者、魏征西将军陈泰中计,东据陈仓,只得仓促命雍州刺史王经西向进驻狄道。王经不俟陈泰军至即擅击蜀军,卫将军姜维率军先后于故关、洮西大败王经。此役破军杀将,有如神助,竟歼灭魏军几万人之众。这样的战果让卫将军姜维一时都难以置信。数十年来,蜀汉与曹魏争霸,还没有过如此骄人的战绩。旗下将士焕发出如此斗志,实非人力可为。要知道,连年兵燹,蜀军早已极度厌战,这亦是屡次北伐不果的重要原因。但这一次,大军面貌却焕然一新了。魏军惨败,雍州刺史王经只能率残部万人还保狄道。蜀军乘胜围困了狄道城。卫将军姜维将此视作天意。他不得不承认,鏖兵沙场,有时候真的是要仰仗天意的。
而天意难违。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
这些原本喟叹佳偶难得的句子,此刻在卫将军姜维的吟哦之中有了别样的情怀。那个令“凤”上下求索的“凰”,不正是一个令人苦苦寻觅却又难以企及的对象么?而对于“苦苦寻觅”和“难以企及”这样的境遇,没有谁比卫将军姜维更解个中滋味。他太知道何谓苦苦寻觅,何谓难以企及了……
琴音由之含上了一丝悲壮,似喟叹,似欷歔,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托擘抹挑,猱绰注撞,两掌娴熟的抚弄之下,终于将最后一声响遏行云的太息送至了九霄之上。余音袅袅,兀自在夜空之中低回。
狄道城上的雍州刺史王经,被这样的琴音带入了更深的恍惚。
“将军手挥五弦,却有目送归鸿之意,此曲真是含义万千。但不知,因何后来却多了些悲声?”
问话的,是一直坐在军帐中屏息静听的车骑将军夏侯霸。
卫将军姜维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身边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将,报以了一丝苦笑,说道:
“被老将军听出来了?”
“是。琴音流转,听似凤凰啁啾,其间却有怅惘之声,尤其到了尾音,竟被我听出了去意……”
“哦?这个倒非我所想。也许心中块垒,也是难以自查罢!老将军听琴音而察心声,伯约钦佩!”
“将军自谦了。不过,眼下我军兵事正盛,将军心中何以有了优柔?”
卫将军姜维呆愣了片刻,方才似答非答地回了一句:
“去日苦多啊……”
此句出自曹操的《短歌行》。彼时,曹操平定了北方的袁绍,亲率百万雄师饮马长江,与孙、刘联军决战。时值仲冬,曹操于明月之夜,在大江上置酒设乐,欢宴诸将,酒酣处,横槊立于船头,慷慨而歌。那时候的曹操,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刻,却唱出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样的句子。
此刻卫将军姜维不经意间脱口而出,言犹在耳,自己便已经周身一颤。车骑将军夏侯霸闻言也是心头一沉。
——当年曹操唱罢此曲,紧随而至,便迎来了赤壁大败。这“去日苦多”的沉郁之词,仿佛就像一个不祥的诅咒。
卫将军姜维和车骑将军夏侯霸显然都想到了这段往事,所以一瞬间都感到了一丝凉意。
“罢了!不说这些了。依老将军看,如今我们兵困狄道,下一步,魏军将有何举措?”
卫将军姜维率先打破了沉默,一边擦拭着“绿绮”古琴,一边转移了话题。
夏侯霸定定神,回答道:
“司马昭已经令安西将军邓艾到上邽与征西将军陈泰合兵,陈、邓二人,性情差别很大,乃至用兵手段也会各随己性,现在,就要看两人谁听谁的了。”
卫将军姜维点点头,对于曹魏将领的掌握,他相信蜀汉没有谁会比得过夏侯霸。因为,他便是从曹魏那边跑过来的人。卫将军姜维八年前掌权之后的第一次陇右之战,就是和夏侯霸打的。那时候的夏侯霸还是曹魏的征蜀护军。
“那么,如果陈泰做主,会如何行动?”
“陈泰其人勇直,又是刚刚继任,督雍、凉二州的军事,守土有责,必定会力主疾援狄道。而且,他上了我们的当,东据陈仓,雍州刺史王经亦是受他之命赶来狄道的,他绝不会坐视不救。陈泰和王经,这两个人如今颇有几分相似,都是上任伊始,求战心切。”
卫将军姜维道:
“不错,王经若不是急于表现,固守狄道不出,魏军也不会遭故关、洮西之败。”
“是,坚壁固垒,紧守要隘,这已是曹魏数十年不变的战术,在陇右战场,已经是作为条令加以贯彻的抗蜀之策。王经冒进,正是犯了不守这个作战经验的大错。”
“老将军再说说,如果邓艾做主,又将如何?”
“邓艾与蜀军多年在陇右周旋,深得以逸待劳的妙处,他若做主,势必不会急于杀来,而是会静待时机,等我军懈怠后再作打算。”
“老将军分析得精辟。陈泰与邓艾一动一静,我们将如何分别应对?”
“魏军若从邓艾之策,我们便可好整以暇,拿下狄道,断魏军从关中入陇之道,招降羌胡和陇右四郡反魏。魏军若从陈泰之策,我们便应当尽快攻下狄道,抽身做机动游击,寻找机会,再图他策,断不可等到陈泰兵至,陷入魏军内外合击的境地。”
卫将军姜维眉头紧锁,以指掐算道:
“陈泰、邓艾两军,今在上邽,上邽与狄道之间,隔着渭源城,且还有一座首阳山相阻隔,此山高峻,如若发兵,最快也需五六日方能赶到,就是说,我们如今至多还有五六日的时间。”
“五六日都怕等不及,最好能够在三日内便攻陷狄道!”
“谈何容易,我们已围城数十天,奈何王经固守不出……”
正说着,忽闻又有琴音扶摇而来,声若游丝,却清奇挺拔,就像是对卫将军姜维方才那番琴音的一个迟来的应答。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出了军帐,远远地循着琴声向狄道城头望去。
狄道城上,雍州刺史王经伏案操琴的身影,在星月之下像一个虚幻的梦。此刻,他想着的是自己的母亲。昔日,这位出身于冀州的农家子弟奇迹般的平步青云,他的母亲却说“出头太快会招致不祥”,告诫他:汝田家子,今仕至二千石,物太过不祥,可以止矣。
“物太过不祥……可以止矣……”
此刻,雍州刺史王经的琴音之中便诉说着这样的语言,既是反省着自己,亦是婉转地警告着敌人了。
阖门
季秋九月的陇上,已经与孟冬相差无几,朔风四起,远比蜀中的寒气来得早。
暮色四合的狄道城下,蜀军在打扫着战场。城上的魏军也在默默地换防,让拼杀了一天的部队撤下去。攻守双方在这一刻像是互不相识、彼此无害的路人。这是战场上的规矩,大家都需要喘口气,偃旗息鼓,谁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突放冷箭。
兵卒们在落日下无声地忙碌着,将阵亡的同伴与角弩、玄铠分别置放,各自形成了一座小山。当这一天开始的时候,这两座小山还是合二为一的。被剥去了战服的尸体终于被还原成了人的模样——尽管,是死人的模样。而空置的军械,似乎在默默地召唤着更多的人来披挂上它们去赴死。
卫将军姜维怅然地立在军营前,目光穿过将卒们如梭的身影,死死地盯着狄道城那两扇紧紧闭阖着的城门。
紧阖着的城门。
这是卫将军姜维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致。但他的一生,攻城拔寨,却注定要无数次地面对这样的景致。每一次面对紧阖的城门,他的心都会感到撕裂一般的疼痛,多年前那番绝望的滋味,都会如期而至。在紧阖的城门面前,他立刻就成为了一个被拒绝和被遗弃的人,成为了一个只有离乡背井的丧家者。
二十七年前,蜀建兴六年(228年),前丞相诸葛亮第一次兵出祁山。那时候的姜维,正做着天水郡的参军。他是土生土长的冀城人,从未离开过家乡陇右。蜀军杀来之际,参军姜维正跟随着天水太守马遵陪同雍州刺史郭淮在陇上巡视。郭淮是曹魏派驻在陇上的最高长官,马遵是主政天水的地方大员,而他,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参军。随同大人物们巡视,他不过是个鞍前马后的跑腿。蜀军来袭,郭淮闻讯立即东行回上邽守备。军情紧急,大人物们一路狂奔,将他这样的一干随从撂在了身后。和他一同被大人物们撂下的,还有功曹梁绪、主簿尹赏、主记梁虔等人。一干人星夜跋涉,追到上邽时,等待他们的,却是紧阖的城门。
彼时,蜀军风头强劲,兵至岐山后陇上诸县纷纷响应。人心动荡的时候,曹魏在陇上的高级官员们已经草木皆兵。关起城门后,他们就不再相信任何的叩门者了——即使这些叩门者昨天还在给他们鞍前马后地跑着腿。
残阳如血,城关如铁。身后蜀军的马蹄声似乎已经遥遥可闻。
而两扇紧阖的城门,将他们关在了家乡故土之外。
那两扇紧阖的城门后面,有他们的父母妻儿,有他们的乡里同党,有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根。但他们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一干人等在紧阖的城门前放声号啕,像所有的小人物一样,只有蝼蚁般的被抛入屡遭无视和轻贱的命运里。
来时的路已经被堵死,归家的路已经被阖紧,那么,只有去漂泊了。
卫将军姜维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他和他的同伴们齐齐跪在上邽城下,对着那两扇紧阖的城门,狠狠地磕出一头的血来。黄土在他们头颅的夯砸下腾起了尘埃,他们脸上的血泪都凝成了一道道浑浊的泥水。他们用这一脸的血垢和故土家园作别,永远站在了故土家园的对立面上……
从此,紧阖的城门每一次出现在眼前,都会让卫将军姜维心如锥刺,情难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