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便是依山就势修建的城堡——祁山堡。东西长达百余里的宽阔川坝中,一峰突起,高数十丈,四面如削,高峻挺拔。峰顶浓荫之中,祁山堡隐约可辨。而此时,据守在这里的,便是已升为刺史的赵昂。对于赵昂,都讲祭酒马超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当细作禀报随赵昂一同保守祁山的还有他的妻子王异时,都讲祭酒马超的脸色顿时阴郁了下去。
按理说,仇人见面,自当分外眼红,但都讲祭酒马超这一次却格外的冷静起来。他在这个名叫王异的女人面前,却想起了曹操常常教导自己将领的话:为将当有怯弱时。
为将当有怯弱时。
不管这句话作何理解,都讲祭酒马超此时便遵循了这样的原则。
他怯懦了。
恰是黄昏,都讲祭酒马超传下军令:安营扎寨,对祁山堡围而不攻。然后,他便独自走上了一面山坡。居高远眺,西汉水在残阳下滚滚西去。他很少这般对着苍茫天地怅然凝望,但此刻,泛着金色波光的西汉水却突然晃痛了他的眼睛。他以手掩面,胸中倏忽变得空空茫茫。
少年马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爹,你在想甚么?”
都讲祭酒马超回过身来,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突然,他问道:
“承儿,王符的《救边》你会背罢?”
马承一愣,父亲很少考问过他们书读得怎样,如今这是怎么了?
马承扭捏了一阵,说道:
“爹是知道的,论背书,孩儿是无论如何也背不过马秋的。”
“能背多少背多少罢!”
都讲祭酒马超却并不罢休。
无奈,马承只好搜肠刮肚起来。
“……今羌叛久矣!伤害多矣!百姓急矣!忧祸深矣!……”
情急之下,却也憋出了一句。
身后传来兵卒们扎寨伐木的笃笃声。都讲祭酒马超喃喃重复着这些词语:
“久矣!多矣!急矣!深矣!”
【肆】
这一次曹军来得很快。
冀城的杨阜与姜叙深知,如若还像上一年,救兵迟迟不发,一旦被马超占了先机,等待他们的将是甚么。驻守长安的护军将军夏侯渊在一日接到数十封急报的催促之下,不等邺城曹操的指示,当机立断,亲自督粮在后,命平狄将军张郃率五千步骑兵,担任先锋,从陈仓小道而入,疾援陇右。
与此同时,已是古稀之年的韩遂出兵兴国,与氐王杨千万、阿贵合兵一处。
都讲祭酒马超知道,这便是义父韩遂与自己遥相呼应的举措。此番重回陇上,他甚至没有给韩遂送去只言片语,他知道,那种久经考验的默契,胜过万言千语。
此刻,渭水之畔,一支万人组成的羌胡大军已经枕戈待旦,等待着曹军的到来。
围困祁山堡三十余天,攻守双方未放一箭,都讲祭酒马超便拔营而去了。
这让已经准备拼死相搏的守军大为吃惊。当都讲祭酒马超统军离去的时刻,他回望那座城堡,终于看到了那双令他刻骨铭心的眼睛。连日来,纵使剑拔弩张,气氛凝重,但祁山堡风平浪静,攻守双方的领袖竟然没有打过照面。此刻他弃之而去,赵昂与王异夫妇方才出现在了城堡上。这个坚硬如铁、以一肚子的汉家道义武装起来的女人,望着兵不血刃便扬长而去的敌人,目光中却少有的惆怅起来。她不能理解这个在她眼里有着狼子之心的蛮夷男人何以如此,他的退却,居然让她感到了一丝怅惘。他们的视线穿透森森古木,碰撞在一起的那一刻,她终于像一个女子般感到了自身的脆弱。
不理解这个男人的岂止祁山堡上的王异。
陈兵渭水的羌胡大军也对这个男人大惑不解了。他们在老将军韩遂的统领之下,与以张郃为先锋的曹军遥遥对峙。陇上的又一场大战迫在眉睫,只等着这个男人率部杀到。
但这个男人却和他的那支部队神秘地消失了。
当这支神秘消失在陇右的部队出现在成都城下时,正与刘备僵持不下的益州牧刘璋同样感到了难以理解。刘璋登城观望,看到城下马超那张森然的脸时,立刻面如土色地跌坐在地。
这支飘忽来去的铁骑使得成都城中震怖。西凉马超多次屠城的恶名,在此刻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余威,慑于此,益州牧刘璋打开成都城门,向刘备稽首请降。
非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原来恶名亦有其巨大的正面效能。
刘备入成都,拜马超为平西将军,督临沮,位阶犹在他那两个著名的兄弟关羽、张飞之上。
与此同时,由于这支部队的倏忽离去,陇右渭水之畔的战局陡然逆转。
韩遂被随之而来的夏侯渊击败,败走显亲。夏侯渊统军追击韩遂至略阳城,留下辎重,亲率精兵轻装疾进,转击长离羌屯。韩遂军中多为长离羌人,闻讯率兵回救。曹军趁其转战疲敝,击鼓冲锋,一举击溃韩遂。继而。夏侯渊挥师兴国。氐王阿贵被诛,杨千万南逃汉中,兴国氐人尽遭屠杀,成为了一座血城。
至此,凉州陇西郡以东汉阳、安定以及北地郡所属陇上疆域尽归曹操,河陇半壁已为曹操所有。
【伍】
建安二十年(215年)。农历乙未。季春。临沮。
平西将军马超早早便来到了自家的菜园里。菜园在马府的后院,季春三月,一片葱茏。马岱和马承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打理着菜地里的杂草。
现在,平西将军马超距离凉州已万里迢迢,他的心似乎也随着距离的拉远,对于凉州已不复昔日那般的牵挂。
上一年,当他假道武都转投刘备的时候,虽然走得义无反顾,但心中依然不时会产生出一些诘问:自己这么做,是否便是不义?义父韩遂,乃至响应他的氐王们,能够理解他的苦衷么?尤其当韩遂兵败、兴国被屠的消息次第传来的时候,他的心立刻结上了一层冰。
山路崎岖,峰峦叠嶂,素有“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之说的武都道,既有南国的灵秀,又具北国之雄奇,恰似他风云不定的内心。
跟随着他的兵卒们同样猜不透自己的主帅。看着这位不时喃喃自语的将军,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往何方。细心一些的,依稀听出将军似乎是在不断重复着这样的一组词语:
久矣!多矣!急矣!深矣!
不错,这便是平西将军马超当日所有抉择的根源。
今羌叛久矣!伤害多矣!百姓急矣!忧祸深矣!
当历经了太多的家破兵亡、目睹了扬尘遮道的流民之后,这声发自汉家士大夫王符的呼号,在祁山堡下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心。同时,亡妻杨夫人的那一声呼唤也回响在他的耳畔:
不如归去。
一个顽固的念头令他下了最后的决心:如果再不罢兵,西凉将再也不复归去的可能了,家园破败,尸骨盈野——哪里还会有可归之处?
奇怪的是,当这个决定做出之后,他似乎又获得了昔日那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力量。这股力量,让他在回望那个名叫王异的女人之时,充满了威仪和庄严。
他遣人密书刘备,同时,遣散从汉中带来的张鲁兵马,令其自归汉中,只带着那三千子弟兵退出了战云密布的陇右。汉中兵士居然就地解散了。他们之中,本来便多是流亡汉中的凉州氐人,如今又被派来荡覆自己的故乡,心中早已厌战。丢弃的军械战服让随后而来的曹将张郃疑窦重重,以为是敌军设下的疑兵之计。这居然成了退兵从容迂回的机会。
刘备派出接应的人马很快就出现了,两军合为一处,他的兵威立刻炽盛。但是,对于义父韩遂和氐王杨千万的愧疚,却让他难以释怀。
最终,他宽慰自己:年已古稀的韩遂,历经杀伐,饱受兵燹之苦,应当是能够理解他的!尤其,他们还有着最大的共通之处,那就是,他们都以凉州为家。陇上的军情似乎也在证实着他的想法。韩遂回救长离,在兵法上实为大忌,久经沙场的韩遂不会不知,但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冒死也要去解羌人的危难,这种举措,不正如他马超匪夷所思的选择么?而羌人也以同样的热血回报了这位在凉州纵横了三十多年的老将军。兵败后的韩遂败走西平,他的那位女婿阎行却造反了。韩遂逃到羌中,以自己在羌氐之中巨大的威信,迅速组建了羌胡部卒万余人,将阎行赶出了西平。
对于那个阎行,平西将军马超如今也有了另外的观感。谁能说,这个敢于当着他的面直陈“凉州山河昏乱,或窜戎狄,或陷寇乱”的人,没有一颗痛彻的心呢?他也许,亦是一个看到了大势的人罢?
那么,就让凉州再流这最后一次血罢!但愿这次流血能够荡涤晦冥,从此凉州清晏……
马岱与马承叔侄两人的嬉闹惊醒了遐思中的平西将军马超。他仰首向马岱问道:
“汉中局势如何了?”
马岱正举着一把草逗弄马承,闻言,收了嬉笑,正色道:
“曹操西征张鲁,到达陈仓,从武都进入氐人领地。氐人阻塞道路。曹军先锋张郃、朱灵等人已将其击败。”
这个消息令平西将军马超喜忧参半。曹操,他的这位宿敌,似乎并没有令他失望。当他退出陇上的时候,便是想把凉州交给一个真正的强者,这位强者不但要能给予凉州太平,而且还要有足够的铁腕,保护凉州不再遭受屠剥。而这个人,放眼天下,只有曹操了。他最终如此抉择,是否也在曹操的运筹之中呢?当他转身离去、不战自退的时候,是否已经落实在了曹操胸中的棋局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的心里将不再有丝毫激愤,而是会充满了服膺和感动。在这个世上,曹操便是最知他心的那个人了。他知道他的执拗与优柔,他知道他的暴戾与慈悲。
所以,当夏侯渊血洗兴国,继而攻克枹罕,荡平在陇上裂土称王三十余年的宋建,张郃又北渡黄河,进入湟中,招降河西羌族各部落,陇上一统,尽归曹操的时候,远在临沮的平西将军马超闻讯反而是欣慰的。
他甚至觉得,曹操没有辜负他的厚望。
如今曹操终于兵进汉中了,张鲁这股祸乱陇南的隐患终于处在了曹操的兵锋之下,他为此而感到庆幸。但是,留在汉中的家眷、部曲,却不能不令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令明有消息否?”
他沉声问道。
来到临沮后,他便屡次差人潜入汉中,试图和庞德以及董夫人联系上,但派去的人均是有去无回。汉中那块妖魔之地,仿佛一个瘴气氤氲的魔窟,任何人进去便会被化作了一团青烟。
“没有,依然是音信全无。”
平西将军马超叹息一声,眼前浮起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陆】
曹操剑指汉中,乃是益州的家门之祸。蜀中一日数十惊。
坐镇益州的刘备急招平西将军马超回蜀。平西将军马超在陇上的声望,让他成为了镇守西线的不二人选。
当平西将军马超在仲夏五月赶到成都的时候,曹操已经越过散关,到达河池,并且击溃了恃险不降的氐王窦茂,血洗了河池。
远比这个消息更令平西将军马超痛彻肺腑的是,此间韩遂病亡于羌中了。而且,他的首级亦被部下麴演、蒋石等人割下来送给了曹操。
昔日虎步凉州、所向无敌的马、韩两家,至此终于退出了凉州的舞台。
这个噩耗令平西将军马超伤痛难言。他像一个真正的子嗣在追念着自己的父亲。义父韩遂昔日的容颜一连数日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在梦里,韩遂朗声大笑,向他挥手道:
“小子,跟我回罢!”
平西将军马超憔悴的容颜让刘备看来,却误以为他是在替蜀中的安危耽忧了。